5月27日，楊柳中學應屆畢業(yè)生小廖等走過學校圍墻旁的招生橫幅，因為被動員讀中職，小廖等失去了今年中考的資格。新京報記者 劉剛 攝

一名因拒絕校方安排其就讀中職而輟學回家的學生。

　　核心提示

　　今天貴州省開始中考。銅仁市印江縣的一些學生則無緣考試。新京報記者調查發(fā)現(xiàn)，為完成中職招生任務，當地一些中學出現(xiàn)根據摸底考分數自行劃線、排名，勸退排名靠后的學生不要參加中考，并“動員”他們就讀中職。

　　從去年開始，貴州推行“9+3”的義務教育，其中3年的中等職業(yè)教育也免去學費。但由于去年中職招生不理想，今年印江縣下達中職招生任務，要求完成招生3300人，該任務又被分配到全縣21所中學。有學校表示，完不成任務的校長會挨批。個別學校還被曝出，成功推薦學生后，可獲得“生源介紹費”等利益輸送。印江縣教育局的楊益光表示，縣里禁止鄉(xiāng)鎮(zhèn)中學借“9+3”之名變相趕走差生，否則不能評優(yōu)。

　　5月27日傍晚，貴州省印江自治縣楊柳中學里的燈光逐漸亮起。暮色中，學校圍墻上懸掛的紅底白字條幅格外顯眼。

　　“今讀職校打基礎 來日就業(yè)顯身手”。

　　條幅對面，16歲的小廖和他的小伙伴們跨在摩托車上，望著面前的條幅和條幅后的晚自習樓。

　　“回不去了，老師不讓我們中考。”小廖說，他原本是楊柳中學九年級（初三）應屆畢業(yè)生，今年3月因月考成績低被劃入“差生”行列，被要求去職校，不能參加中考。

　　在印江縣6676名初中應屆生中，像小廖一樣的差生有3300名，他們都被動員去讀職業(yè)學校。有的學校老師在動員時說，“要么去中職，要么回家”。

　　分數線“生死線”

　　印江縣一些學校“動員”摸底考200分以下的差生讀中職，家長氣憤，動員會如吵架

　　“我原來也想讀高中，考大學。可當下高考夢成了白日夢”。

　　小廖記得，老師第一次通知自己不能參加中考是在今年3月的摸底考試之后。那一次考試總分600分，他得了189分。

　　小廖的成績在全年級257人中排160多名。他和小代、小唐等的名字，都出現(xiàn)在學校動員讀中職的名單中。

　　“學校以120名為界，以后的劃出，動員讀中職。”小廖和小伙伴回憶。

　　通過成績排名劃出動員范圍，在印江自治縣，并非只楊柳中學一家。

　　在新業(yè)鄉(xiāng)九年一貫制學校，初中應屆生123人，摸底考成績排50名之后的都被動員去讀中職；洋溪鎮(zhèn)初級中學，初中應屆生209人，動員范圍則劃定在80名之后。

　　在印江沙子坡中學和峨嶺鎮(zhèn)四中，動員范圍則以月考分數劃定，“200分以下讀中職”。

　　沙子坡中學和峨嶺四中的校長告訴新京報記者，印江全縣兩所高中，一所省級示范性高中，一所普通高中，錄取最低分數線一般在220分到230分間。

　　“基于上述判斷，摸底考成績在200分以下的學生，考上高中的幾率很小。”上述校長解釋。

　　上述中學或在食堂、或在多媒體教室，都對文化成績“較差”的學生，做了中職招生動員。

　　“我們建議，成績差的同學，去讀中職學校，除了免學費，還能學到一門技術。”沙子坡中學校長李朝正回憶。

　　在學校召開的動員會有的家長不理解。

　　“動員會現(xiàn)場像吵架一樣。”鵝嶺四中政務主任楊再?；貞洠?ldquo;一些家長認為，開會就是說孩子成績差，要趕去讀中職”。

　　楊柳中學排名劃出來后，有的老師還進村入戶做動員。

　　“有的家長不同意。還和老師鬧了起來。”小廖回憶。

　　是動員還是“一刀切”？

　　沙子坡中學在4月底動員會后，鎖上差生班大門，學生在大街閑逛，家長不滿

　　該校初三2班的小唐說，有女同學在教室里直接哭了起來，邊哭邊理論。

　　雖然縣教育局官員和多所接受采訪的中學校長一再強調，中職動員尊重學生意愿，“愿意的才去，不愿的可繼續(xù)留校參加中考”。

　　但至少10名不同學校接受采訪的應屆畢業(yè)生表示，學校動員時，就2個選擇，“要么讀中職，要么回家”。

　　小唐說，楊柳中學初三個別班級，3月15日已拍完集體畢業(yè)照。

　　第二天，有些被列入動員范圍的同學堅持上課，到校后發(fā)現(xiàn)，他們的桌子和書本被搬走，上課只有站著聽，他們只能選擇回家。

　　此后，小唐亦很少去學校，偶爾去也只是打籃球。

　　極端的案例出現(xiàn)在沙子坡中學。

　　據初三應屆畢業(yè)生果果的母親回憶，4月底，校長在多媒體教室動員后，要求不讀中職的差生回家。第二天，初三年級尖子生班1、2班，正常開燈早讀，但3、4班差生班，學生去上早讀，教室大門緊鎖。

　　果果的母親稱，后來她在沙子坡鎮(zhèn)的大街上撞見四處閑逛的女兒，才知道學校鎖了教室門。

　　這引起部分學生家長不滿。

　　據新京報記者了解，自3月開始，在縣政府官網，即出現(xiàn)近十篇以學生、學生家長甚至教師名義留言的舉報信和投訴帖，反映一些學校擅自排名，“不得差生參加中考，要么讀中職，要么退學”；“很多學生傷心、憤怒，拒絕考試，自暴自棄退學”；“呼吁維護鄉(xiāng)鎮(zhèn)中學生受教育和參加中考權利”。

　　多名學生家長說，起初他們也搞不懂學校為啥突然不讓成績不好的學生上學，依據是什么？直到后來他們才知道學校會根據自行設定的分數線來決定誰可以參加高考。

　　招生不力會挨批

　　中職招生任務分配到各學校，有校長反映完不成任務影響考核、評優(yōu)甚至被約談

　　新京報記者獲得的印江縣招生方案顯示，2014年，全縣下達的中職招生任務是3300人，幾乎是全縣應屆生源的一半。根據各個學校的人數和成績，任務分配到全縣21所中學。

　　新京報記者看到，向縣職校和縣外中職學校輸送學生的任務，最少的一個學校是羅場初級中學，任務76人，因為學校初三年級學生總數只有136人，超過二分之一的學生，被要求輸送到中職學校。

　　任務最多的是鵝嶺鎮(zhèn)第三中學，任務數328人，全年級700人，任務數接近二分之一。

　　根據上述方案，要求各初中學校成立由校長任組長的中職招生領導小組。校長為該校中職招生第一責任人，初三年級班主任為直接責任人，招生任務數、動員學生對象及完成任務時間要責任到職工個人，包括校長、中層干部、班主任、科任教師。中職招生任務的完成情況，將納入對鄉(xiāng)鎮(zhèn)教辦、學校和個人年度考核的重要內容。

　　“中職招生，完不成任務，校長會挨批評。”鵝嶺四中校長說。

　　而據沙子坡中學校長透露，2013年，一些中學中職招生任務沒有完成，縣教育局紀檢部門，還曾把未完成任務的校長叫去約談。并聲稱，會影響年度考核和評先選優(yōu)工作。

　　據記者調查，在印江縣還有老師依靠向職校輸送生源獲利。這筆資金在教育系統(tǒng)稱作“回扣”、“中介費”，或者“生源介紹費”。

　　數名要求匿名的教師說，回扣由技校直接打在老師的銀行卡上。成功送一個學生去職校辦理入學手續(xù)，少的幾百元，多的上千元。去年，有的職校給一些中學老師返回的生源介紹費達2000元。分配的比例是，校長500元，班主任1500元。班主任視當初動員的情況，把這筆費用按一定比例分配給科任老師。因為背后有利益關聯(lián)，一些老師支持職校進班級動員，甚至會占用學生上晚自習的時間。

　　鵝嶺四中和沙子坡中學的校長均否認存在上述費用。

　　不過在這份縣里的招生方案顯示，縣教育局會根據中職招生任務完成情況實施獎補，完成全年中職招生任務，教育局獎勵2萬元，每輸送1名學生到縣中等職業(yè)學校就讀，教育局再補助招生工作經費200元。

　　好政策壞效果

　　貴州意在幫助不能升入高中的學生免費獲得職業(yè)教育，并沒規(guī)定差生不能中考

　　“百年大計，教育為先。”貴州省的一位官員說，對于9+3省里很重視。為了給中等職業(yè)教育提供經費，省委省政府要求省內各機關，每年節(jié)約5%的辦公經費對該政策進行支援。

　　除此之外，省里還規(guī)定從2013年秋季學期起，貴州省就免除本省戶籍省內中等職業(yè)學校在校學生學費、書本費、住宿費，還決定讓60%以上的中等職業(yè)學校一、二年級學生享受國家助學金。

　　“省里的政策是好的”，一被禁止中考學生的家長說，“可省里沒要求差生只能考技校，不能參加中考啊。”

　　對于學生家長的質疑，印江自治縣教育局督學、“9+3”計劃辦公室副主任楊益光進行如下解釋。

　　縣里有這樣一個原則，凡是在讀的中學生，都要升入到上一級學校就學，要么讀中職，要么考高中。

　　去年，全省推行教育“9+3”計劃，3年中職教育雖然是免費的，可能宣傳不到位，很多家長和學生還是不理解。中考過后，報考中職的人并不多?；谶@樣的背景和考慮，擔心學生初中一畢業(yè)，學校就控制不了去向，所以把招生動員工作提前到春季招生，學生在學校時方便動員。

　　中職學生廉價勞力？

　　印江縣學生參加省外的中職學校，學校汽修的美發(fā)的都被安排實習組裝電腦

　　和印江職校聯(lián)辦，分別是重慶市工商學校，重慶農業(yè)學校，重慶機電學校，還有重慶立信職業(yè)學校。

　　楊益光說，因為省外一些職校招生混亂，打著中職招生的幌子，實際上是招工，所以會有這樣規(guī)定。

　　但個別中學仍然會向省外職校推薦生源。

　　在楊柳中學老師的推薦下，小廖和多名同學，就選擇了4所職校之外的“重慶五一技師學院”。

　　小廖回憶，他是3月20日去的重慶。副校長和3個班主任，帶著同學坐中巴車到銅仁，從銅仁坐火車到重慶北站。職校派車來接。

　　小廖報名的專業(yè)是汽車修理專業(yè)。每人交了1000元的保證金。承諾學費全免，保證金在3年結業(yè)后全部退還。課程安排是，3月20日~5月9日，學習汽車修理的專業(yè)知識和理論。

　　5月9日，小廖他們被組織前往重慶市渝北區(qū)空港保稅區(qū)仁寶電腦公司，生產電腦的流水線上實習。

　　到實習車間后，小廖發(fā)現(xiàn)，不光是汽車修理的專業(yè)，學美容美發(fā)專業(yè)、學形象設計專業(yè)的學生，只要年滿16周歲，都必須要去實習。“如果不去實習，就被學校開除處理。”實習期短則一個月，長則3個月，實習帶薪，報酬一個小時7元。

　　實習期間，每天早上8點工作到晚上8點，中間有2次休息的時間，一次10分鐘；中飯和晚飯各有40分鐘吃飯的時間。

　　小廖專業(yè)汽車修理，認為實習工種與專業(yè)不對口，向學校提出過質疑，班主任的回答是：間接實習。

　　工廠24小時開燈，2根電杠不到1米遠。小廖在電腦工廠干了7天。實習一個星期后，出現(xiàn)視力模糊，眼睛布滿血絲。

　　去工廠的診所檢查，診斷結果是“結膜炎”。嚴重時，“眼前都是模糊的”。

　　因受不了實習的苦，小廖和同去的一個同學，不辭而別，5月18日悄悄回到楊柳鄉(xiāng)。5月15日，還在重慶的時候，小廖給班主任和校長分別打了電話，提出要回校參加中考。

　　“校長說，不行。”小廖說，原因是中考報名已經結束。2個人都不能參加今年的中考。

　　從重慶職校返回印江的并不止小廖2人。6月5日，仍在五一技師學院實習的小楊在電話里告訴新京報記者，至少10人已離校返回家鄉(xiāng)，一個原因是實習的崗位和專業(yè)不對口，“把我們當廉價勞動力”。

　　“不許變相趕走差生”

　　印江縣教育局楊益光稱，若變相趕走差生，將不予評優(yōu)評先

　　據新京報記者了解，印江自治縣教育局針對省廳的信訪件和投訴，還曾對天堂鎮(zhèn)中學和新業(yè)中學展開調查，最后均以查不屬實做結。

　　在果果離校一周左右后，又被學校叫回，參加備考。

　　4月中旬，已回家近1月的小唐、小朱等陸續(xù)接到楊柳中學老師電話，讓其返校讀書。

　　小朱是初三2班的，他和班上七八個同學返校后發(fā)現(xiàn)，原來一個班59人，回去時只剩下24個。

　　“差生返校后，上課前班主任和老師總講返校差生的壞話，很難聽，說我們豬狗不如，有3個女同學當場被說哭，后來又回了家”。小朱講，返校的七八個“差生”堅持了不到2周，又離開學校，出去打工。因為他堅持參加中考，學校妥協(xié)，不許他上課，但允許20日參加中考。

　　記者向楊柳中學求證，該校負責人說，學校是按照縣里的招生文件行事。

　　印江縣教育局的楊益光告訴記者，為防止鄉(xiāng)鎮(zhèn)中學提高升學率，借“9+3”之名變相趕走差生，銅仁市教育局去年曾出臺文件，要求參加中考的報名人數占初三報名人數的70%以上，2014年這一要求提升到了80%。否則不予評優(yōu)評先。

　　5月27日晚自習結束后，小廖去了楊柳中學，再一次詢問班主任能否參加中考。

　　“老師讓我準備一份醫(yī)院診斷證明。”小廖后來告訴記者，班主任答應幫他爭取明年的中考機會。

　?。ㄓ捎诙辔皇茉L者屬于未成年人，為保護未成年人相關權益，小廖、果果、小楊、小唐、小代等系化名）

　　□新京報記者 劉剛 貴州銅仁報道 實習生曾慶雪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