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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帖幽思
臨帖是個體力活兒,你不用泡半杯清茶、焚一爐檀香,非等到月朗風(fēng)清、肥貓爬上案頭時,才鄭重地摸出一桿禿筆。這不是臨帖,這頂多是個文藝心泛濫的孤獨夜晚。
王羲之《喪亂帖》
趙孟頫《秋深帖》局部
當(dāng)你偶然抬頭望見一桿你自己的毛筆,你馬上會想到它光滑的筆桿、柔順的筆頭和軟彈的手感。無意間,它自己就溜到了你的手上。手癢難耐,于是鋪開一卷毛氈,倒一碟墨汁,隨手摸出幾張毛邊紙、一卷帖,倏忽間便進(jìn)入了古代書家用點、橫、撇、捺涂抹出的時空里。
世人以為《蘭亭序》乃是天下第一行書,我雖也對其敬仰非常,但還不至于五體投地、三呼萬歲。《蘭亭序》的筆意與技巧自然是高屋建瓴的,每一字拿出來都無比精當(dāng)完美,如果趴在上面一字一字觀來,一定會嘆為觀止,繼而心生臨摹之邪念,以為只要精心琢磨、勤于練習(xí),至少可以與《蘭亭序》形似。
我以為,右軍的書法,頭一等當(dāng)推《喪亂帖》。此帖唐朝時有摹本流入日本,而在中國則遺失了。一直到清末,中國人才從日本帶回的印刷品上重新認(rèn)識了該帖。比之《蘭亭序》,《喪亂帖》勝在氣韻上。如果說《蘭亭序》抒寫的是王羲之對時空宏闊與人世無常的淡淡憂傷,那么《喪亂帖》簡直是哭天喊地、肝膽俱焚的深深痛苦。悲憤之氣凝于筆尖,則字字滴血、句句動情,較顏真卿的《祭侄文稿》有過之而無不及。
觀《喪亂帖》,往往感嘆此帖不是能夠臨摹的。在那個五胡亂華的多事之秋,雖然文人們往往以玄言清談寄托情感,但這畢竟是一個長期浸透了儒家思想的國度,祖墳被破壞是任何人都無法接受的,更何況是王家這樣的名門望族。因祖墳又一次被毀壞而黯然神傷的王逸少,懷著“喪亂之極”的心情給友人寫下了這封信:
“羲之頓首,喪亂之極,先墓再離荼毒,追惟酷甚,號慕摧絕,痛貫心肝,痛當(dāng)奈何奈何!雖即修復(fù),未獲奔馳,哀毒益深,奈何奈何!臨紙感哽,不知何言。羲之頓首頓首?!?/p>
短短62字的神傷,形成了靈動多變的章法,也賦予了這封簡牘超乎一般的神韻和不可復(fù)制的藝術(shù)魅力。對臨帖者來說,至高無上的,正是那些無法臨摹的作品。
無法臨摹的不僅有王羲之的沉痛,還有趙孟頫的輕松。
在深秋一個忙碌的家庭聚餐后的夜晚,元代最偉大的書法家趙孟頫在妻子管道昇的囑咐下寫著一封給嬸嬸的家信。當(dāng)年,從小被看作才女的管道昇拒絕了眾多追求者的提親,她深信自己一定能等到自己命中的那個“他”,直到28歲——在當(dāng)時絕對屬于“剩女”的年齡,她終于遇到了36歲的趙孟頫。
趙子昂是宋代皇室的后裔,不過在那天地變色、神州陸沉的大時代中,這個身份反而顯得那么不合時宜。在入京的兩年前,他完全過著一個落魄書生的生活,既不富,也不貴。雖然之后被在江南選才的御史推薦給了元朝的皇帝,但前朝皇孫到外族新朝當(dāng)官,在那時的文人圈里是不可接受的。而在朝廷一幫蒙古貴族中間,趙孟頫受到的排擠也可想而知。
在管道昇的支持和照料下,趙孟頫挺過了心理的低潮期,官至一品,并成為享譽海內(nèi)的藝術(shù)家。管道昇的確是一個才女,她不僅造就了趙孟頫,還把兒子趙雍、外孫王蒙都培養(yǎng)成書法家。有這樣一個才情與賢惠兼?zhèn)涞呐?,趙孟頫一生也沒有納妾。
在那個輕松的秋夜,趙孟頫用他千金難換的書法寫著女人們絮絮叨叨的家長里短:
“道昇跪復(fù)嬸嬸夫人妝前,道昇久不奉字,不勝馳想,秋深漸寒,計惟淑履請安。近尊堂太夫人與令侄吉師父,皆在此一再相會,想嬸嬸亦已知之,茲有蜜果四盝,糖霜餅四包,郎君鲞廿尾,燭百條拜納,聊見微意,辱略物領(lǐng),誠感當(dāng)何如。未會晤間,冀對時珍愛,官人不別作書,附此致意,三總管想即日安勝,郎娘悉佳。不宣,九月廿日。道昇跪覆。”
結(jié)尾落款處,他習(xí)慣性地寫上了自己的名字。寫錯了就涂黑吧,這種黑疙瘩在《蘭亭序》和《祭侄文稿》里并不少見,但身心放松的趙孟頫直接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道昇”。就這樣,這對愛人的名字一起流傳百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后世的傳說里,只要有趙孟頫,就會有管道昇,大概正如那句話,“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
想起曾在西安碑林博物館參觀,鐫刻著各家名帖的石碑層層疊疊,鱗次櫛比,成千上萬碑帖的母體就靜靜地立在這里,有的已經(jīng)立了千年。如果王羲之、趙孟頫等偉大的書家死后有靈魂的話,一定愿意在這石碑與文字的海洋中做一條小魚,在他們用生命鐫刻的線條中輕輕游弋。
還是那管毫,還是那卷紙,一個個漢字在千年里被書寫了無數(shù)次,但每一次都是全新的。這正是書法的魅力。如果說電子郵件、手機短信無限擴張了文字信息傳輸?shù)目臻g的廣度,那么這些傳世名帖則維系著時間的長度。只有拿著筆親手書寫在紙上的文字,才能在內(nèi)容之外融入更加豐富的情感,留下歷史的烙印。也正是讀著這些百年之前、千年之前的書帖,我也才更加相信手里的這桿筆、筆下的這張紙,或許有某種穿透時間的力量,在千年之后,它們依然會在燈下,用生命書寫,書寫著自己。
(作者系廈門大學(xué)中文系2015級碩士生)
編輯:邢賀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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