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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一峰:返本開新 技進于道
二十世紀以來的中國畫演進,主要是在“革命”與“轉型”的呼喚中展開其波瀾壯闊圖景的。如果說“美術革命”因積蓄了過量的時代激情而較多地呈現出悖離藝術本體的社會學維度,那么中國畫的“現代轉型”則以繪畫的多元化探索實踐而更多地昭示了藝術自律的文化立場。然而,毋庸諱言,無論是“革命”還是“轉型”,都過多地充斥了泥沙俱下、光怪陸離的喧囂與躁動……在花樣翻新的變革方案中,無數畫人為之前仆后繼,上下求索,但又在內涵缺失與精神萎縮的時代通弊中滑向了失魂落魄的藝術深淵。正是在這種時代大背景下,我們看到,千百年來被中國人所尊崇的中國畫“寫意”精神正離我們這個時代漸行漸遠。一部現當代中國美術史,儼然成為一部“寫意”被不斷銷蝕、不斷遮蔽的歷史。普天之下,竟成空疏!中國畫筆墨內涵的缺失與蒼白,寫意精神的疏離與泯滅,令中國畫幾無可觀者矣!
陳一峰
陳一峰 厚土 180×180cm 紙本設色
陳一峰 母親 180×180cm 紙本設色
陳一峰 孔子像 124×248cm 紙本設色
然而,在浩茫的喟嘆中,我們驚喜地看到,陳一峰的水墨大寫意人物畫卻以其博大宏敞的氣象、超塵拔俗的神韻與奇崛放逸的筆墨,給當下畫壇鍍上了一抹瑰麗炫目的亮色!陳一峰水墨大寫意人物畫的意義在于,當近代以降基于西方主義的繪畫風氣,愈來愈疏離中國文化精神而漸入困頓、瞀亂之際,其大寫意人物畫創(chuàng)作無疑為中國畫發(fā)展樹立了一座返本開新的時代高標!而從更為宏闊的畫史觀照,自南宋梁楷創(chuàng)作出了水墨淋漓、氣韻生動的大寫意人物畫,近千年而下,幾乎無人克紹箕裘,大寫意人物畫猶如折戟沉沙,一蹶不振,幾成絕響,更遑論大師巨擘。從這一意義說,陳一峰苦心孤詣、獨辟蹊徑的大寫意人物畫創(chuàng)造,正遙承了梁楷遺風,他以“為往圣繼絕學”的藝術精神開創(chuàng)了當代中國人物畫創(chuàng)作的美學新境界。
陳一峰的人物畫創(chuàng)作大致可以分為三大系列:鄉(xiāng)土系列、中華風骨系列、都市系列。這三大系列基本體現了他的創(chuàng)作實績,彰顯了他的審美追求與對于中國畫大寫意文脈精神的持守與皈依。
“鄉(xiāng)土系列”是陳一峰大寫意人物畫的最初探索。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陳一峰避開當時全國正方興未艾的新潮美術的喧囂,偕友人背負行囊周游全國,他沉浸在大學時代即已萌芽于胸的鄉(xiāng)土情結,多次深入廣西、陜西、青海、西藏等少數民族地區(qū)采風寫生。他以藝術家的獨特眼光發(fā)掘那些原生態(tài)的風情之美,他對古老、淳樸的生活方式與單純、真誠的人際關系有著一種莫名的感動,常常產生強烈的創(chuàng)作欲望。在他的旅行寫生與創(chuàng)作中,白褲瑤族男耕女織、怡然自樂、與世無爭的生活狀態(tài),高原藏民那因適應特定地理環(huán)境而不無滄桑、虔敬之感的眼神與因世風未熏而略顯遲緩、矜持的體態(tài),無不一一呈現筆底。而值得指出的是,在后來的創(chuàng)作中,陳一峰并沒有囿于客觀的呈露,他從現實生活出發(fā),而又基本離棄了人物畫創(chuàng)作中普遍存在的情節(jié)性、故事性與細節(jié)性,直抉人物心靈深處的虔誠與寧靜,展現出一種純粹、超然的精神之美。如他創(chuàng)作的《高原少女》、《遠方》、《喝奶茶》、《高原人》、《高原的早晨》、《高原牧歌》、《遠方的足音》等作品,都可讀出這種意味。在筆墨運用上,他基本實現了從寫實造型到意象造型的超越,他將偏遠山區(qū)、雪域高原那原始、奇特、蒼樸、率真的大美通過沉雄蒼厚、粗獷大氣而又略帶幾分拖沓的筆墨展現出來,具有大璞不雕、大巧若拙的美感。
“中華風骨系列”是陳一峰人物畫創(chuàng)作的主要方面。在他的筆下,舉凡歷史上具有豐功偉績、奇情異能的英雄、儒哲、高士、淄流,無不成為他圖繪表現的對象。在創(chuàng)作中,陳一峰常以稍略夸張的筆墨放大人物的體態(tài)特征,捕捉人物的特異表情,神契人物的心理狀態(tài),傳神地表現出人物的個性和精神氣質:他畫《老子出關》,但見道家始祖面容清癯,眸光如水,一派仙風道骨、天機獨攬的氣象;他畫《曹操觀海》,則見一代梟雄峨冠博帶,目光如炬,神情肅穆,全然一派博大偉岸、高邁軒昂的氣宇;他畫《廣陵散》,但見竹林名士嵇康手揮五弦,目空廣宇,俯仰自得,全然一種疏誕遒邁、獨存孤迥的風韻;他畫《陶潛采菊》,則見田園隱者荷鋤著笠,姿態(tài)悠然,眸光清朗,一派淡定蕭散、怡然自樂的韻度;他畫《太白醉酒》,但見“天子呼來不上船”的“謫仙人”醉眼朦朧,醉態(tài)可掬,卻凜凜然自有一種睥睨塵寰、灑脫傲岸的氣度;他畫《張旭狂書》,則見一代草圣解衣般礴,仰天長嘯,奔蛇走虺,一派驚才風逸、卓爾不群的氣概;他畫《東坡讀書》,則見一代文豪神情專注,雙目瞇縫,若有所思,一種達觀高邁、超然儒雅的氣質……此外,陳一峰還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的古典人物圖式,如:《又得浮生半日閑》、《騎驢看唱本》、《高士圖》、《賞梅圖》、《覓句圖》、《讀書圖》、《對弈圖》、《抱琴圖》、《醉酒圖》等,這些多是文人雅士賞心樂事、詩酒人生的寫照,其人物形象無不精神流露,氣質宛然紙面。應該說,“中華風骨系列”只是陳一峰回歸傳統的一種圖式表征,而其深層蘊涵則是通過創(chuàng)作,與古代的高人逸士、英雄儒哲進行心靈對話,以達深契傳統文化精神之目的。在這些作品中,意象造型的特征進一步凸顯,筆墨或豪逸奔放,或酣暢簡淡,或沉雄蒼厚,皆隨心所欲,天機獨運,他逐漸步入了“畫氣不畫形”的自由境界。
如果說“鄉(xiāng)土系列”是陳一峰大寫意人物畫的創(chuàng)作起點,“中華風骨系列”是他的創(chuàng)作回歸,那么“都市系列”可以說是陳一峰的一種創(chuàng)作調節(jié)。異于前述兩大系列的是,陳一峰在“都市系列”中充分展示了素描、速寫的功能,因而其人物造型于奔放灑脫中見出嚴謹工穩(wěn)。而一以貫之的是,人物的神情、氣質和精神狀態(tài)依然是他的關注重心,他能于對象一顰一笑、舉手投足之際捕捉其內在的精神氣質,并以“似與不似之間”的造型完成其繪畫創(chuàng)作。陳一峰有深厚、扎實的素描和速寫功底,但這并沒有成為其發(fā)揮大寫意筆墨趣味的障礙,相反,他的創(chuàng)作已完全泯滅了素描、速寫的痕跡,而又在人物造型結構上表現出更為獨到的理解與把握——這與當下畫壇或“謹毛失貌”、“君形者亡”,或以怪異、荒誕為審美極致的人物畫造型傾向恰成鮮明對比。
陳一峰在大寫意人物畫創(chuàng)作中,逐漸建構起一套大寫意筆墨觀念并將其運用于創(chuàng)作實踐之中,表現出一種強烈的理論自覺意識。首先,他以“氣”論筆墨,強調“氣韻生動”,而且在長期的筆墨修煉中,他逐漸領悟到筆墨氣韻與創(chuàng)作狀態(tài)、創(chuàng)作心境的密切關系,故他十分重視特定的創(chuàng)作情境。他作畫通常是在酒后微醺或凝神靜慮的狀態(tài)下進行。在創(chuàng)作中,他常常進入一種不攖外物、神明恍惚、靈機勃發(fā)的禪意境界,使筆墨獲得了一種大氣流衍、生生不息的意韻。其次,他還強調筆墨的偶然性與生發(fā)性,講究“以書入畫”,強調“寫”的意味與精神。在實踐上,他以流暢、松動而又略見滯澀、洇化的線條勾勒人體,其中不乏速寫式的率意,但又參以中國畫白描的圓潤、遒勁,骨法用筆的意味十分明顯;而在著裝人物創(chuàng)作上,則出以渾厚、滋潤的筆墨,點厾、勾勒、暈染、皴擦并用,筆中見墨,墨中見筆,水暈墨章,氣韻生動。再者,他還特別注重筆墨與造型的結合。他心存萬象,發(fā)之于心而歸乎筆墨之運行,其間無不圓融如意,直抉寫意之神髓。另外,在繪畫精神上,陳一峰有感于大寫意筆墨精神的失落,疾呼大寫意之魂歸來,他從歷史文化的高度,闡揚民族的正大氣象,鄙斥陰柔小巧的低氣格、小境界。
苦心孤詣的觀念建構與獨辟蹊徑的創(chuàng)作實踐,使陳一峰的大寫意人物畫創(chuàng)作逐漸形成了一種沉雄樸拙、渾厚闊大的藝術風格。誠然,其畫風也不乏豪逸疏宕的一面——這似乎更契合他的生命精神與人格品性。沉雄渾厚與豪逸疏宕恰成審美的兩極,但陳一峰圓融無礙地將兩者統一起來,凸顯了深邃高遠的藝術境界。
其沉雄樸拙、渾厚闊大畫風的形成,主要基于以下幾方面因素:首先,早期的繪畫經歷與游歷,造成了他對沉雄、樸拙、渾厚、闊大、崇高、靜穆、率真之美的認同與追求。
陳一峰本是學油畫出身,擅長古典油畫技法,但后來又深受后印象派、野獸派和表現主義油畫風格的影響,塞尚堅實的形體結構與形象的重量感、體積感所造成的宏偉穩(wěn)定的藝術風格,以及梵高火焰般的筆觸,高更綜合象征的色塊,馬蒂斯粗放的筆觸表現,魯奧深重的背景、簡約的形象、粗獷的線條所營造的沉實與神秘,以及表現主義的變形、夸張與重筆觸表現力等特征無不給予他后來的大寫意人物畫創(chuàng)作以潛在的影響和靈感。而早年漫游大江南北的經歷,更使他的審美觀念發(fā)生巨變。雄渾壯闊的黃土、雪域高原孕育了他心中的審美意識,造成了他對于樸拙之美的思考與認同,這一切都化為其后水墨大寫意人物畫創(chuàng)作的審美追求。其次,對于漢唐藝術的精神領悟,使他在審美情感上進一步趨向于沉雄闊大、陽剛渾厚。他認為,鋪采摛文、氣度恢宏的漢賦和霍去病墓前那氣勢古拙、渾穆質樸的石獸雕,正是我們民族精神雄強豪邁的象征,而宋元文化的陰柔內斂則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我們民族精神的衰落、孱弱。因而,他的創(chuàng)作尤其是英雄人物的繪畫創(chuàng)作,追求一種雕塑般的堅實、厚重之感,筆法沉穩(wěn)古拙,墨色蒼厚樸茂。再者,他對書法藝術的鉆研與取法,也使他領會到沉雄樸拙、古雅厚重的氣象之美。他在大寫意中參以草書的飛動,追求氣勢與韻味的表現,同時也有意吸收篆隸、石鼓、瓦當的蒼茫古樸,融入筆墨意趣,使之趨向沉雄厚重。另外,吸收傳統大寫意的筆墨精神,取法前人,博觀約取,也是形成其沉雄樸拙、渾厚闊大畫風的重要因素。在他的筆下,吳昌碩的蒼厚,齊白石的雄肆,石魯的樸拙等,似乎都投下了幾許風格影子。而值得一提的是,他的繪畫工具也對其沉雄樸拙、渾厚闊大畫風造成了某種程度的助益。他慣用粗大、短硬的畫筆,即使是畫人物的眼睛等細節(jié)性部位,他也從不換筆,并能在運筆揮墨的過程中將人物的精神氣質表現得淋漓盡致。毛筆的特性無疑造成了一種特殊的筆墨趣味,如椽大筆,粗硬短毫,自然與陰柔小巧、精細秀美的風格捍格難入。
陳一峰畫風中豪逸疏宕的一面,或許更易于從畫家的氣質、品性與生命精神的角度尋繹其成因——中國自古就有“畫如其人”的品鑒傳統,知其人乃能論其畫,觀其畫也能知其人。陳一峰似乎有著揮之不去的名士情結,在他的筆下,老子、莊子、嵇康、阮籍、劉伶、陶淵明、李白、懷素、蘇軾等都成了他的禮贊對象,他曾將這些創(chuàng)作名之曰:“中華風骨”。對此稍作審視,便不難發(fā)現,這些人物都擁有一種共同的文化基因,其道玄色彩十分濃烈,他們的曠逸風神令后人至今欣羨不已。而在筆者看來,陳一峰本人就是一個“逸”人,如同他畫中的道玄人物一樣;其繪畫則是一種“逸”格,其畫品通于人品。陳一峰有著一種與生俱來的疏放、散逸氣質,“疏放散逸”不僅是指人物行為上的特征,同時它又是一種與獨立人格意識、自由人生觀念、審美生活情趣密切相關的精神狀態(tài),其哲學基礎無疑源自老莊,但它絕非簡單地疏離人倫與世間,而是一種若即若離的即世而又超世的狀態(tài),疏離現實之事功,放縱生命之本真,謀求精神之逍遙。應該說,陳一峰的疏放散逸氣質還源自其對中國傳統文化精神的領悟,他讀書養(yǎng)氣,品茶論道,無疑涵養(yǎng)了他不攖外物、疏放超逸的心境,這正是其繪畫入于“逸”品的重要原因。另外,陳一峰的疏放散逸品性還與酒有著不解之緣,而酒進而助益了他豪逸疏宕的畫風。他常對酒當歌,并在酒酣耳熱之際揮毫潑墨。酒發(fā)天籟,酒激靈府,此時他空諸依傍,解衣般礴,大匠運斤,摧挫斡掣,揮霍瞥列。時或興起,以嘴吮毫,墨水滿口,也渾然不覺。酒意與創(chuàng)作激情相得益彰,使其畫風更趨豪逸疏宕,其間洋溢著自由、超逸的生命精神。眾所周知,在中國文化史上,“逸”既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和處世方式,也是一種藝術品鑒觀念和審美范疇,最重要的,它還是一種生命精神?!耙荨弊鳛橐环N內涵豐厚的精神范疇,存著一種特定的生存價值取向與審美價值取向。這兩種價值取向之間的轉化和渾淪圓融,是中國古代特定的歷史文化環(huán)境造就的獨特精神文化現象。而自宋代黃休復的《益州名畫錄》確立“逸”在中國繪畫美學史上的最高品位,文人寫意遂成為中國文化史上文人人格“蕭條高寄”的典型。文人寫意重神觀意氣,輕體形摹狀,以逸筆草草寫胸中清氣,故常以形象的簡遠淡泊、疏宕蕭散、清逸出塵為特征。陳一峰以“逸”人作“逸”畫(大寫意),兼及豪放品性與酒之助益,其畫風焉能不豪逸疏宕?
陳一峰水墨大寫意人物畫的創(chuàng)作實踐啟示我們:脫盡塵滓的心境、遺世獨立的才情與嫻習筆墨、會通哲理的修養(yǎng)始終是通向大寫意至高境界的“不二法門”。這誠如陳衡恪在《文人畫之價值》一文中所論:“文人畫之要素:第一人品,第二學問,第三才情,第四思想;具此四者,乃能完善?!贝髮懸獠粌H是一種繪畫品類和技法,更重要的是,它還昭示著一種玄遠清虛的生命精神,一種不落言筌、無言大美的審美意趣,一種陰慘陽舒、通天盡人的文化境界。而在這種翕然會通的大寫意藝術中,生命精神尤其成為彰顯審美意趣與文化境界的玄關樞機,惟玄可以舍筏登岸而道顯,惟遠可以寧靜超脫而氣沖,惟清可以超凡絕俗而格高,惟虛可以無滯于物而神逸。在中國文化中,可以說,這是一種完滿自足的精神體系與詩性哲學。這種生命精神的獲致,首先要求畫家修煉畫外功夫,以無為拔俗、光風霽月之品性,洗盡鉛華,縱意所如,超越榮辱窮達,泯滅功利癡嗔,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同時,讀書養(yǎng)氣,嫻習筆墨,進技于道,皈依中國文化之精神,心源之水方可與筆墨和以天倪,返本開新,從而臻于大寫意高妙、圓融之境?;蛟S,這正是陳一峰大寫意繪畫給予我們這個時代的最豐厚的思想饋贈。
王先岳 中國國家畫院美術學博士后;暨南大學文藝學博士后;中國藝術研究院美術學博士;美術學副教授
編輯:楊嵐
關鍵詞:陳一峰 寫意 創(chuàng)作 精神 大寫 筆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