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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天壽“拉開距離”的當代意義
今年是潘天壽誕辰120周年, 潘先生的人格、藝術(shù)和思想,很多方面值得我們紀念。但我認為, 潘先生的“拉開距離”,是對于我們這個時代最為重要的問題。
這個時代的世界,趨于世界化,即所謂地球村,是平鋪化(平庸化)。“庸”就是指一般化。我的觀點,越是平庸越要有高峰,人不能老是平庸,要有精神。
潘天壽 小龍湫一截圖 1960年 潘天壽紀念館
我們這個時代跟潘先生所處的時代已經(jīng)很不一樣。潘先生是20世紀70年代初去世的,至今已近50年。在這50年里,西方有很多東西像潮水一樣涌進來,各種主義和學派,現(xiàn)在凡是世界有的,中國都有。從藝術(shù)的角度說,西方從古希臘羅馬、中世紀到文藝復興,經(jīng)過17、18世紀到康德,19世紀的浪漫主義、現(xiàn)實主義、印象主義、新印象主義,到20世紀的多種流派——野獸主義、主體主義、未來主義、達達主義、表現(xiàn)主義、超現(xiàn)實主義、抽象主義、波普主義,再到概念藝術(shù)。沃爾夫說,到了這樣一個藝術(shù)理論代替藝術(shù)客體的階段,藝術(shù)進入了最終的航程,只剩下最后一個字格的自由。丹圖爾也說關(guān)于藝術(shù)作品的理論接近無窮,作品實現(xiàn)接近于零,藝術(shù)在對其自身的純粹思維的光輝照耀下,被完全蒸發(fā)掉了;當然也可以說藝術(shù)仍然像以前一樣存在,不過它是作為其自身的理論認識的客體而存在。西方藝術(shù)理論基本上可說是不斷“對立”,不斷“否定”的理論。中國卻是傳統(tǒng)發(fā)展的理論,潘天壽先生強調(diào)“常從非常來,變從有常起”,每個歷史時期都有變化,“變”發(fā)展成為“?!?,“變”中有“?!薄V袊L畫的歷史就是《易經(jīng)》的“不易”與“易”的辯證關(guān)系,是“不易”中的創(chuàng)造。我覺得潘老這個思想就是《易經(jīng)》的思想。
現(xiàn)在是一個“多元”的世界,“多元”要“和諧”,猶如天之春夏秋冬,風霜雨雪,地之峰原坡澤,人則參替化育。凡有利于“人性”之善的,我們都需要“包容”。多元“和諧”,要有度。中西繪畫是世界的兩大高峰,保持“高峰”的地位,就需要“拉開距離”。有學者說:“當代中國畫的大潮還是中西融合,而不是‘拉開距離’。潘天壽的‘中西拉開距離說’仍有它的價值,是在多元境遇中求并存、求獨立的生存策略。”從“價值”的觀點看,這是不夠的。我兩年前在定海沈家門,一次品嘗十幾種海鮮,卻幾乎一個味道,而且沒有過去來得“鮮”。2015年,我在“杭州國畫院創(chuàng)作成果展序”中曾說:“現(xiàn)中國畫的時流,一是熱鬧,光怪陸離,照搬西方模式而炫為‘創(chuàng)新’,空談‘融洽’,驟然求售,以‘世界化’被矮化、異化;一是筆墨庸弱,‘意思’不高,合而言之,幾乎失去了一個體系的光彩。”在平庸化時代,我覺得越是要有特別的東西,因為“多元”就是有各種“元”,一個一個的“元”就是有不同的味道,不同的精神,否則“多元”就變成“一元”了。潘老強調(diào)“明豁”、“極至”,強調(diào)“格調(diào)”,就是“顯本色”。藝術(shù)貴在同中求異,異即顯本色,愈能顯本色,愈好。
因此,“拉開距離”應成為我們現(xiàn)代社會的文化核心和價值觀念。“拉開距離”,實際上就是提倡不同的價值?!袄_距離”是有條件的。一是要有“高峰意識”。中西繪畫的兩個高峰,有不同的思維方式,不同的理念、方式、方法,中國畫在不同歷史時期又有不同的特點,中國畫家要有足夠的認識;第二,我們現(xiàn)在政策開放,生活也與以前不同了,比潘老的時代涌進了更多東西,更復雜,經(jīng)歷了更多的觀點、觀念、方式、方法,有好也有不好,我們要吸收可吸收的成分,而一切吸收,必需中國化——中國有中國的特色,必須化為中國的特色,這實際上在潘先生的話語錄里都講到了,即不能變成洋奴隸、笨子孫,我們要在新的時期里為中國傳統(tǒng)增高闊,而不能損害其本身的特點。
過程與目標是一回事,“拉開距離”不僅是策略,更是目標?!袄_距離”比不中不西的“結(jié)合”更好更高,是獨立的特立的“一元”?!袄_距離”能更充分地突顯中國畫的自身特點,發(fā)揮中國畫的藝術(shù)優(yōu)勢。
中國傳統(tǒng)思維是綜合思維,形式與內(nèi)容統(tǒng)一?,F(xiàn)在一些理論家提“筆墨獨立”的觀點。筆墨能不能獨立呢?中國畫筆墨與立象緊密相關(guān)。在先秦以后,從漢代到魏晉六朝,即張彥遠所說的“書畫同源”、“書畫同體”。如果往前推,就是漢文字的“象形”,形、義一致。說“筆墨獨立”,是說“一體”中有獨立的可欣賞的成分,就是錢鐘書先生指出的“人化”。繪畫無非理、法。所以我在《中國畫畫什么》中說,繪畫的基本問題是處理心、物的關(guān)系;畫中之理,普遍言之,不外物理、情理、畫理三者,但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情理之中更有一特殊之點,就是“性理”。唐君毅說“性理之理是人生行為之內(nèi)在的當然之理而有形而上之意義并通于天理者?!敝袊嬛恚w物理、性理(涵情理)、畫理。性理指人性的,即合自然的、個性的、道德的。這是中國畫之“特殊”。說“筆墨之獨立”,主要即指此性理:人之所以為人的準則?!靶巍迸c“筆墨”是一體的,“獨立”不過是分析而言。沒有離“形”的“筆墨”,只是寫形的筆墨有高下好丑:有筆有墨,有筆無墨,有墨無筆,有筆無墨等等。所謂“獨立的筆墨”,不過指“形”上的層次。在中國傳統(tǒng),從來沒有離形的筆墨。
中國畫的筆墨表現(xiàn)方法,如黃賓虹先生的“平、圓、留、重、變”以及七墨、九墨和用水,到他那里可以說已經(jīng)到了極點,那后人還能不能發(fā)展?我認為后人仍可變化發(fā)展——個性及形式的開拓,永無止境。筆墨應該包含結(jié)構(gòu),就是黃先生齊與不齊的關(guān)系,也是潘先生一筆與三筆的關(guān)系,這樣才成為我們統(tǒng)稱的“筆墨”兩個字,盡管用筆用墨可以發(fā)展到像黃賓虹這樣的高度,但是在結(jié)構(gòu)上,我們永遠是可以變的,因為可以吸收西方的東西,也可以有你自己想象的東西,在形式上永無止境。潘先生在那個時候不管吸收了西方的結(jié)構(gòu)主義,還是印象主義,但是最后都是具象的,都在他的畫里,旁人初看是看不出來的,要仔細地看,從骨子里看。
說到“形”,有人說潘老用筆大都是方的。我認為潘老方的圓的都有。他是方里有圓,圓里有方。屋漏痕、折釵股是圓的,但是有時候要側(cè)鋒一點,側(cè)鋒里面又有轉(zhuǎn)、回、連、留等等。用筆的方跟圓兩種狀態(tài),各有好處。中鋒容易圓,但是側(cè)鋒“取妍”,漂亮,所以方圓沒有高下之分。石濤言“用筆有三操”,“一操立、二操側(cè)、三操畫。有立有側(cè)有畫,是三入也?!睂χ袖h的理解也不完全一樣,一條線里面正中的是中鋒,偏一點,還是中鋒。當然中鋒和正鋒本來就是不一樣的。所以他說“一操立、二操側(cè)、三操畫”。操就是操練?!耙徊倭ⅰ保⒕褪侵袖h。正鋒、中鋒才能立得起來。而側(cè)鋒是“取妍”,王羲之許多用筆就是側(cè)鋒。但根本上說,用筆的“形”其實無論方圓,關(guān)鍵是畫面的氣、勢要圓。朱履貞《書學捷要》中有言:“圓者,勢之圓,非磨棱倒角之謂?!薄皶笠梢谎远M之。曰:筆方勢圓。方者,折法也?!薄安环絼t不遒,不圓則不媚也”。因此,用筆方或者圓其實都是方法,沒有高下之分,方法越多越好,最后達到厚、重、大的就是好作品。
陸儼少先生在《山水畫芻議·畫中重點》提出,山水章法,首要取勢。取勢之法,形象化一點,用“之”、“甲”、“由”、“則”、“須”五字,也可穿插合用。五個字里都是有景物的。就是說,中國畫是綜合的、具象的。陸先生吸收西畫的“面”,創(chuàng)為大塊水墨,筆之鋪開,筆根著力,順勢連續(xù)點去,積大點而成塊,墨痕邊緣松毛,以便裝點他物,即使不畫他物,邊緣即是云氣。但松毛不是筆毫散開。散開和鋪開不同。雖鋪開還是聚合。聚合為大軍作戰(zhàn),士兵雖分散,而陣勢整齊,紀律嚴明,散開則號令全失,潰不成軍。潘老山水作品《雨后千山鐵鑄成》,也可說是墨塊或潑墨,雄渾有力。從學理上說,二人都是有筆有骨,不是無筆的“倒墨”。這就是說中國畫是有標準的。 “極高明而道中庸”,和做人是一樣的。極高明,就是有理想有標準,但要從具體的里面透出來,這就很難。而這正是潘先生所講的“境界層上,一步一重天”,每登攀一層,就理解一層。潘先生就是站在最高峰,看世界,看中國畫,“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
大概1963年,南京有兩位老先生來美院講學,有一位特地約了姚耕云、孔仲起和我,談到潘老的六七種結(jié)構(gòu)圖形。中國傳統(tǒng)繪畫可說是“無形式”,若從形式主義的角度論,潘老的構(gòu)圖可能吸收了西方的“形式”,以奇取勝。有專家說潘老的作品是“在中國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從筆線圖形走向了更加自覺的繪畫性的幾何抽象”,這容易引起誤解。潘先生在他的時代里可能吸收了立體主義、先鋒派某一些幾何的東西,但是里面都是有內(nèi)容的,沒有變成幾何抽象。中國的“筆線圖形”,抽象里面包含了具象,中國傳統(tǒng)從來是具象的,沒有走上絕對的抽象,“綜合”就是它的特點。陸老總結(jié)的五個字圖形就是例子。所以吸收外來養(yǎng)分要“中國化”?,F(xiàn)在有的園林山水作品,畫的房子有的平視,有的俯視,前面和后面馬上產(chǎn)生矛盾,看上去不妥貼,不舒服,損害了中國畫本來的“自洽性”。還有很多人物畫,面部、全身、背景,用了很多的“墨”,看了不爽朗,削弱了用筆,不像方增先老師的《粒粒皆辛苦》《說紅書》,也不如李可染先生的人物。
中國畫的氣韻生動,也涉及用筆用墨,關(guān)系章法即空間結(jié)構(gòu)——齊而不齊。從一樹一石一花一鳥,局部到完成,氣是核心,形成了一個統(tǒng)一的整體。筆法大美在平與奇,黃賓虹筑基于筆,進力于墨?!盁o層次而有層次”,渾厚華滋。他是以“平”取勝。潘老是以“奇”取勝,造險破險,主明豁,講畫中氣趣,又講邊角經(jīng)營——畫外氣趣。二人以自己的性格,寫自己的真情實感,特點不同,都是“寫情則沁人心脾,寫景則在人耳目”,“溢目盈心”。
中國人的“元微”,是合心目,道內(nèi)外。這個元微,成就了“道成而上”——“天人合一”或“天人一”的繪畫。宗炳說繪畫“以形媚道”,媚是極愛也是合的意思。“成當與易象同體”。為了達到這個“一”,寫“形”、結(jié)體,形成一整套的方式方法。關(guān)于中國人的綜合思維,我已有《合一三用——中國人的綜合之體》等短文,此處不再贅述。
中國藝術(shù)還有一個特色是“人化”。藝術(shù)離不開人,離不開生活,歷史上的“極高明而道中庸”,“道不遠人”,“兼本末,包內(nèi)外”,“形色而成天性”皆是此意。潘老說“藝近乎道。世人每省未知灑掃進退,復自憑小智慧,目空古今中外,吾知其決難有所成就?!敝袊嬂锇诵?,所以錢鐘書先生講,中國文化和西方文化都是相通的,但是有一條不同,就是“人化”,就是以人作為標準,人性化。中國畫的評價也是人化的。我們說不能出棱入角,用筆好和不好,這就是一種人化的角度。這個西方很少講,或者講得不徹底。西方人與神是隔絕的,上帝和人之間有一條鴻溝。而人性基本上是丑的,亞當、夏娃就因為偷食禁果被上帝逐出伊甸園。但是在中國文化中,人可以通過道德修為獲得理想生活。有了理想,再苦的生活,精神也可以很愉快??鬃拥牡茏宇伝亍耙缓勈骋黄帮嫛保瑓s很快樂,這就是精神。人不能沒有精神,特別是平庸化的時代里,我認為一定要有精神?,F(xiàn)代人就是缺少甚至沒有理想,因此生活上樣樣東西都沒有味道了。
中國有中國自己體系的文化和藝術(shù),我認為這個應該作為基點來討論,我們畫家不光光是畫家,還應該是一個美術(shù)史家,至少對歷史要熟悉,還要懂得里面基本的理論,要看畫論和畫史,如果這些問題沒有解決,中國畫永遠高不起來。潘先生最大的特點就是他首先是一位大畫家,然后是史論家,教育家,他總是站在最高點上看待藝術(shù),看待歷史,胸無芥蒂,心胸開闊。他只講好的東西,文人畫也可以,作家畫也可以,都吸收過來,并不是以文人畫貶低作家畫,作家畫貶低文人畫,潘先生從來沒有這個派性,他是站在最高點,實現(xiàn)他的志向(“高峰”)。只有站在最高點看待、吸收這些東西,中國畫才有中國畫的高度。他從做人到行事,有一整套方法,以身作則,是一位如清人章學誠所說的“不可易”之師。
如上所述,現(xiàn)在是一個平庸化的世界,正因為平庸,才需要高峰。拉開距離,保持高峰,在新的歷史時期要為高峰增高闊,這是我們的責任。我的觀點就是:秉高峰意識;吸收可吸收的外來有益成分,使之中國化,實行新的綜合;守常達變,吸收轉(zhuǎn)化,增高增闊,拉開距離。
編輯:楊嵐
關(guān)鍵詞:潘天壽 拉開距離 “多元”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