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思想家雅斯貝斯提出著名的“軸心時代”概念，認為在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之間，人類文明取得了重大突破，在精神領域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張力，發(fā)生了“終極關懷的覺醒”，開始以理智方式和道德規(guī)范來面對人類社會。軸心時代的各個文明，都出現(xiàn)了偉大的精神導師，他們提出的思想原則造就了不同的文化傳統(tǒng)，一直影響著人類的生存和生活。在中國，春秋戰(zhàn)國時期正好與軸心時代重合，奏響了中華文明的輝煌樂章。

春秋戰(zhàn)國時期，中華文明的天空群星璀璨，其中最明亮的一顆星是孔子，孔子是道德大師；最耀眼的一顆星是老子，老子是智慧大師；還有儒家的孟子、荀子，道家的莊子，法家的韓非，墨家的墨子。他們的思想滋養(yǎng)哺育了中華民族，塑造了中國人的集體人格。對于這些偉大的精神導師，我們只能頂禮膜拜。

仰望先秦的天空，盡管不同的星宿有著不同的光芒，甚至互相沖淡。墨子要《非儒》，道家要絕仁棄義，孟子要“閑先圣之道，距楊墨，放淫辭，邪說者不得作”（《孟子·滕文公下》）。然而，先秦諸子的思想文化淵源卻是同一的。他們都仰慕同樣的先圣，這就是堯、舜、禹、湯、文、武?？鬃淤澴u唐堯不吝溢美之詞，代表了先秦社會的共識，“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論語·泰伯》）。他們都引用同樣的典籍，這就是“六經(jīng)”。一般認為“六經(jīng)”為儒家經(jīng)典，實則不然，“六藝，非孔氏之書，乃《周官》之舊典也?！兑住氛铺?，《書》藏外史，《禮》在宗伯，《樂》隸司樂，《詩》領于太師，《春秋》存于國史”（章學誠《校讎通議》）。他們都使用同樣的概念，這就是道、德、仁、義、圣人和君子。先秦諸子都喜歡道的范疇，老子把道看作是天下萬事萬物的本原，“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老子·第四十二章》）。孔子認為道是至理，“朝聞道，夕死可矣”（《論語·里仁》）。墨子常論“圣王之道”，孟子喜談“圣人之道”，韓非著有《主道》。荀子則認為：“道者，進則近進，退則節(jié)求，天下莫之若也?！保ā盾髯印ふ罚┲腥A文明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已經(jīng)相當成熟，先秦諸子生活在同樣的文化氛圍中，自然而然地繼承同樣的文化傳統(tǒng)，汲取同樣的文化養(yǎng)分。

秦漢之后，中華文明的天空失去了往日的熱鬧，再也沒有重現(xiàn)先秦時期的燦爛輝煌；中華文明的天空清靜了許多，不同的星宿遭遇了不同的命運。漢武帝“罷黜百家，表章六經(jīng)”，統(tǒng)一了傳統(tǒng)社會的思想意識形態(tài)，儒家之星更加明亮光大，歷史地占據(jù)了文化的主導地位。道家之星懸而不墜，依然閃爍不已，與儒家形成了陰陽互補的文化結構。老子陰柔，稱頌水德，“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老子·第八章》）?？鬃雨杽?，要求君子“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也”（《論語·泰伯》）；寄情自然界是“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論語·子罕》）。法家之星隱而不顯，似無實有，與儒家形成了外儒內(nèi)法的政治結構。漢宣帝指出：“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保ā稘h書·元帝紀》）真實地道出了儒家與法家的本質關系，綿延傳統(tǒng)社會2000多年，“自漢以來，學者雖鄙申、韓不取，然世主心悅其言而陰用之；小人之欲得君者，必私習其說，或誦言稱舉之，故其學至于今猶行也”（蘇軾《東坡書傳》）。儒道法或陰或陽，或內(nèi)或外，互補協(xié)同，和諧相生，共同鑄就了中華民族的靈魂，“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老子·第四十二章》）。只有墨家之星突然消失在歷史的天空中，消失得神秘而離奇。

法國思想家帕斯卡爾認為：“人的全部尊嚴就在于思想?！比宓婪韵嗬^閃耀在先秦的天空，就在于他們提出的偉大思想。儒家是仁，“樊遲問仁。子曰：‘愛人’”（《論語·顏淵》）深刻揭示了人類生存的真理。道家是道，“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老子·第四十章》），理性地叩問了自然界運行的規(guī)律。法家是法，“明主之國，無書簡之文，以法為教；無先王之語，以吏為師”（《韓非子·五蠹》），冷峻地提供了政治治理的有效模式。墨家是兼，“今天下之君子，忠實欲天下之富而惡其貧,欲天下之治而惡其亂,當兼相愛、交相利。此圣王之法，天下之治道也，不可不務為也”（《墨子·兼愛中》），深情地反映了社會大眾的平等訴求。儒道法墨既是中華民族的精神家園，也是中華文明的思想資源，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永遠值得人們?nèi)ヌ綄ず屯诰?，從而為現(xiàn)代社會和現(xiàn)實人生貢獻智慧與力量。

這本《國學溯源》就是在探尋和挖掘先秦思想文化資源。全書十章，分為五個部分。第一部分即第一章，概述先秦諸子百家，認為百家爭鳴實為儒、道、法、墨四家，而真正對傳統(tǒng)社會產(chǎn)生巨大影響的只有儒家和道家。儒、道兩家的思想精華集聚在《老子》《論語》《孟子》《大學》《中庸》五本經(jīng)典，內(nèi)斂于道、仁、義、禮、智、信、忠、孝、廉、恥十個概念。第二部分包括第二、三、四、五章，闡述儒家思想，歸納為孔子之仁、孟子之義和荀子之禮，指出儒家以仁為核心，仁、義、禮相輔相成，從而構筑起宏偉的思想大廈。第三部分包括第六、七、八章，闡述道家思想，升華為老子之道和莊子之游，認為道家以道為邏輯預設，建構起本體哲學、政治哲學和人生哲學。第四部分即第九章，闡述法家思想，概括為韓非之法，指出法家以法為前提，法、術、勢三位一體，致力于筑牢中央集權和君主專制的思想基礎。第五部分即第十章，闡述墨家思想，概括為墨子之兼，認為墨家以兼愛為主旨，兼與別相對立，愛與利相結合，搭建反映平民百姓訴求的思想體系。墨家思想放在最后闡述，主要是因為墨家在秦漢之際已經(jīng)中絕，于傳統(tǒng)社會的影響微乎其微。如果按照先秦的顯學，墨家思想是應該放在儒家之后闡述的，相信讀者能夠給予理解。

《國學溯源》是筆者長期堅持和從事傳統(tǒng)文化研究的又一成果。在解讀儒道法墨思想的過程中，筆者秉持一以貫之的原則，即注重思想的系統(tǒng)性要求，努力把散見在諸子經(jīng)典中的各種觀點和資料梳理清楚，歸納提煉，集中成章，使諸子的思想構成體系。在建構諸子思想體系時，堅持以經(jīng)注經(jīng)，絕不自由發(fā)揮，也不隨意附會。注重解讀的現(xiàn)實性，努力觀照社會問題，但不一定是當下社會的問題。所觀照的都是社會長期存在的重要問題，只不過在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有著不同的表現(xiàn)形式而已，進而追求學術研究更長久的生命力。注重語言的通俗性，努力做到雅俗共賞，用人們看得懂的文字和熟悉的思維方式解讀經(jīng)典和諸子思想，在學術與普及之間盡量保持平衡，避免進入象牙之塔，讓人望而卻步。

雅斯貝斯高度評價軸心時代，認為“人類一直靠軸心期所產(chǎn)生、思考和創(chuàng)造的一切而生存，每一次新的飛躍都回顧這一時期，并被它重燃火焰”。對于個體也是如此，“個體自然的每一次偉大的提高，都源于古典世界的重新接觸”。是??！歐洲的文藝復興，就是在回顧古希臘和羅馬文化之后，沖決中世紀神學的羅網(wǎng)，使歐洲重新煥發(fā)勃勃生機。中國歷史上的改革，大多追蹤先秦時期，呈以“托古改制”面目。托古改制不僅是為改革提供依據(jù)，更是為改革尋找思想指導和智慧啟示。當今世界正處于大變局之中，人類社會是否需要再一次回到軸心時代，向先賢圣哲們請益，請先賢圣哲們賜教?！秶鴮W溯源》不是為了回顧而溯源，而是為了重燃而溯源。但愿重讀儒道法墨經(jīng)典，能夠探求解決人類面臨問題的良方，尋覓促進國家現(xiàn)代化的動力；能夠提升個體生存質量，照亮人生的前行之路。

（作者系杭州師范大學教授，著名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