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 頁 資訊 評論 藝文 閱讀 非遺 國學 人物 戲劇 國之瑰寶

首頁>文化>藝文

唐蕃古道的絕響

2023年04月18日 11:01  |  來源:人民政協(xié)報 分享到: 

徐劍

《 人民政協(xié)報 》 ( 2023年04月15日   第 07 版)

已經有好幾次了,他走到了青海湖邊的倒淌河,卻一次次地止步于此。一河冰泉向東流,倒淌河的水卻向西流,最終還是淌入青海湖。湍急的泉聲,如鐘,如罄。他期冀,自己也像一個大唐的武士,跨上一匹神駿,風一般吹過,身后鐵蹄如雨、如雷般響起,聲顫大荒。一路向南,往唐蕃古道打馬而去。

然而好多次,他坐的車或轉向海東,或轉向海西,總與唐蕃古道走向花石峽至巴顏喀拉的這段驛路失之交臂。未能陸路走完唐蕃古道的全程,成了他最大的遺憾。盡管唐蕃古道中段、末段,即從玉樹以南,向雜多,翻越唐古拉,入羌塘,到當雄和林周的驛道,他走過N趟了,唯獨從倒淌河以南,陸路走完全程,成了他22趟青藏高原之旅的一個空白點。

在他的閱讀記憶中,唐蕃古道永遠激蕩一種歷史回聲與絕響?!缎绿茣さ乩碇尽逢P于唐蕃古道驛程的記載,于他,早已爛熟于心:鄯州(西寧)至赤嶺(日月山)270里驛程,80里便是丹噶爾城,再往前便是石堡城,哥舒翰當年曾在此打仗,八次爭奪、幾度易手,尸體如山,引得李太白吟詩感嘆,吐槽乎,嗟嘆乎。那可是一條唐詩驛道啊。

那天清晨,他驅車果洛,出湟源、過赤嶺,風從大荒吹來,掠過日月山,遠眺倒淌河,一驛又一驛,在他的夢中驚現(xiàn)。從振武經尉遲川90里至莫離驛,唐蕃古道的驛棧大非川、烏海一一在他的夢境中掠現(xiàn)。然,巋然于他心中的卻是巴顏喀拉、阿尼瑪卿兩座神山,他曾從空中掠過,翼下,一覽日照金山,可是從未近距離撫摸她的指尖。

30年的等待,22趟青藏之旅,他以為要補上這一課,將地理的、歷史的、文化的、精神的唐蕃古道重新打通。

車過日月山,向前方,盛夏的陽光燦然,清風中經幡風動、高蹈而舞。他知道日山與月山的山脊,在古代中國,就是漢地與青藏之界,農耕社會與游牧民族的一道分水嶺。高原的風從大荒吹來,大唐遣吐蕃使馳馬倒淌河,草原已遠,湟源的油菜花在車窗后漸行漸遠。金色的方塊,劃破青海大地,裊裊的炊煙入長云,一陣祥雨落下,滋潤故鄉(xiāng)、田疇、陌上。

那片金色的油菜花在他的車窗里漸漸遠去,車過倒淌河鎮(zhèn),往前便是大唐將薛仁貴率兵打仗的切吉草原。那倒在切吉草原的大唐官兵英魂,眼睛向東,望著長安的朱雀門,姑蘇的煙雨梨花,也許聽到靈隱寺的鐘聲,還有汴梁城下濤聲,而更多的則是倚門而望的母親妻兒。

胡不歸去兮?他去了遠方,22次入青藏高原。那天清晨,他坐的車馳向一個岔路口,往西駛往柴達木盆地,往南駛向唐蕃古道。他倚在車后背上,昨晚失眠,一夜睡不著,天亮了才入睡,又被叫早。困了,鐵馬冰河入夢來。

岔路向西,時光之河倒淌至1911年夏末。清軍最后一個管帶陳渠珍帶著藏女西原及5個衣衫襤褸的兵丁、藏娃,向著日月山走來。大清帝國覆滅時,157名官兵從波密而來,經嘉黎、黑河、安多,越唐拉雅秀。帶路的是當年八九歲從青海來拉薩學佛的喇嘛,他告訴陳渠珍,走40天回故鄉(xiāng),卻走了整整8個月,糧草耗盡,馬匹牦牛全部吃光。150個湖湘子弟、滇黔兒男倒在了可可西里。終于到了削天崗(昆侖山),下到柴達木盆地,一隊大清士卒剩下5個人,入湟源藏家寺廟出家做了和尚,念經、敲木魚超度漢家男兒。唯獨剩下管帶和他的西藏嬌娘西原中秋在丹噶爾城過的,紅燭相對淚眼、舉杯邀黃月亮,是昆侖月吧,還是犧牲官兵的眼睛在天上,看著管帶,看著中原故土。一如他在西藏吉隆縣達曼人村后邊看到的清軍荒冢,頭枕青山,永向東方內地。然而,陳渠珍與西原的愛情歷經九九八十一難,那年冬天走進長安,西原卻染上了天花,香消玉殞。陳渠珍無錢埋葬藏族妻子,欲哭無淚,最后找到湖南會館,借了點錢,才將愛妻葬于大雁塔下。西藏的女兒魂殤長安,與帝國的公主薨于邏些(拉薩舊稱)一樣美麗與凄愴。

一夢將醒,時間的倒淌河流過百年、千年,向南看,前方共和縣就是唐蕃古道的正道。1300多年前,文成公主和親,在禮部尚書江夏王李道宗的護送下,從長安城出發(fā),沿唐蕃古道迤邐而來。推著佛陀12歲等身像,后邊跟著一大群大唐工匠,朝著青藏高原一路向南,一走就是兩載。前方是花石峽,是黃河源,是瑪多,是紫山(巴顏喀拉),是鄂陵湖,一代贊普松帶著迎親儀仗隊在那里等待多時了,望穿秋水。

那個上午,太陽高照,共和縣藍光閃爍,勝卻青藏天空的哈達藍,煙嵐浮冉。他聽到巴顏喀拉和阿尼瑪卿的心跳,大漢與藏民族和諧的脈動。唯見水袖空拋,鍋莊舞腳步踢踏,中原祈雨的鼓點時斷時續(xù)。經過大唐文明春風雨潤,還有梵唄嘹亮,長號歸化過的蒼生,殺戮化作虔誠,高原守望,成為一種初心和執(zhí)念,一種生活方式?!他問天問地,亦問自己。車至前方,與那片藍色的海相近將近,他終于看清了,那是共和縣境內連綿不絕的光伏基地的采光板啊。

愛如電,兄弟情,雪域高原上,漢族與藏族,還有門巴族、珞巴族、回族、夏爾巴人、達曼人,就像紅石榴一樣,緊緊地擁抱在一起,誰也離不開誰,萬年如斯,千載如斯,百年依然。

冷泉將遠,切吉草原沿時光之河倒淌過74年,何處傳來了駱鈴聲,一路逶迤而來,兩萬多頭駝隊從蘭州城、西寧城連綿成一道長長的城。他遽爾醒了,看一位將軍屹立在巴顏喀拉和昆侖山上唱大風,身后是長長的駝隊。他就是青藏公路之父慕生忠,青藏公路未開通前,慕生忠?guī)е鴶?shù)千個牽駱人,趕著兩萬多頭駱駝,熙來攘往地行走在唐蕃古道上??墒菑膬让晒藕臀鞅辟I來的駱駝適應不了青藏高原的海拔,死亡率極高,幾乎隔幾公里倒下一頭駱駝,很快被荒原狼圍上來,撕咬而盡,留下一架架白骨,成了唐蕃古道上的路標。

駛往共和縣與興??h的路上,他們不時停車,路兩旁,仍舊有風化駱駝骨和野牦牛頭骨,橫于地上,野茅、芨芨草和狼毒花從動物的眼睛長了出來,仰頭望著天空。

天真藍,那一刻,他仿佛聽到阿尼瑪卿和巴顏喀拉所發(fā)出的聲響,驚天動地,那是唐蕃古道上的歷史回聲與絕響吧。

且看果洛筆記之二《阿尼瑪卿的誘惑》。

(作者系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長)


編輯:陳姝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