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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黃河清
黃河一隅 徐劍 攝
徐劍
入達日縣城,已是夜色墨濃,華燈初放,將縣城照得通明透亮,藏家千盞燈,風雨故人來,街道兩邊赭色方塊建筑格外醒目。
雨是傍晚下起來的。原本一路陽光燦然,可是進入達日縣地界,海拔升至4000米以上,突然變了季節(jié)。晴得好好的天空,遽然烏云鎖山,先是冰暴,繼而冷雨,噼噼啪啪地下。也許因為接近黃河流域,天地大河旅人互動感應。河神、雨神、雷神紛紛躥了出來,一展神威,雷神最早登臺,猶如臉龐黝黑的馬背武士,揮鞭抽向云團。金鞭子所指,裂帛撕云,劃破天幕,一道道閃電在云罅炸裂,猶如老榕樹根一樣,布滿天際。驚雷從遠天傳來。風神也不甘寂寞,雪風從天庭吹過來,伸手招經(jīng)幡,作呼風喚雨狀。雨神不遑多讓,宛如云中仙子,白衣袂袖,長裙匝地,飄然于云間,伸出纖纖酥指,抓來阿尼瑪卿山的雪粒,揉成冰珠,一把把地撒向人間。擋風玻璃被砸得吧嗒嗒響,引擎蓋上落下厚厚一片殘冰。隨后,瀑布般的暴雨落下,形成一片巨大的雨幕帶。彼時,吉普車打亮車燈,像一匹匹白駿馬、紅駿馬,瞪大眼睛,犁向雨幕。
黃昏冷雨長路行,穿云帶雨。駛進達日縣城,已經(jīng)晚上9點多。車子按地圖所指,在一家餐館馬路沿邊停下。他一腳跨出車門,暴雨還很大,路面汪了一攤水,鞋踏雨水而行,尷尬亦油然而生。下午在俄姆措荊棘草甸上穿行,無路,穿了多年的戶外鞋,一雙鞋幫底皆碎裂,令他十分懊惱,囑司機去買520膠水,以便到住處粘鞋子。夜雨仍舊紛紛揚揚,速跑,蹚水沖入酒家。坐定,想白天神游年保玉則,看盡果洛三部風景,已經(jīng)幸福在線滿格。而且高原遇雨,今夜空氣濕潤了,能睡一個好覺,在高海拔之地,莫道幸甚。
黃河之水天上來。桌上有酒,非黃河水釀,而是李白喜歡的劍南春,系長江水所制。長江、黃河,幾曾寒夢到餐桌。一天跨越兩條水系,而此時長江只是一壺老酒,一飲而盡,奔流于心中。黃河卻離他很近,隱沒于達日縣城邊上,繞城而過。他在燈紅酒綠中想黃河,黃河則在雨雪云霧看他,審視、覬覦、摩挲,包裹九方,只待明天一見。
那一夜,入住一座藏式賓館,他不想靠近佛國蓮花,只盼黃河青山入夢來。在海拔4200米的達日縣城,他睡得很沉,一夜無夢到天明。
早晨起床,天仍陰,迷霧包裹了達日城郭,不見天上太陽,他心里亦無光亮,心緒驟降冰點。達日之盛,盛景為千壑歸流,黃河水清,兩岸青山綠地。今日不見黃河心不死啊!吃過早餐,行程是先去看嶺·格薩爾王的獅龍宮殿,再觀百川一攬歸大河。登車,已是上午9時許,出達日縣城,往八座山峰像八瓣蓮花綻放的風水寶地駛去。途中,霧來雨落,吉普車從黃河岸邊駛過,可是河神作祟,黃河被蓋了一個霧罩,不見果洛長云,也不見從源頭卡日曲和約古宗列曲流淌而來的黃河水,可是他聽見了大河濤聲,那是一匹棗紅馬的嘯嘯之鳴吧。霧中,他看見一名少年躍身上馬,手執(zhí)套繩,向一群野馬踏云而去。風中,雪中,傳來一句神預言:“十二套索扮馬飾,東山頂上太陽升”。他知道此詩語出《董氏預言》,意思是說以棗紅駿馬顯示權威,以神奇的幻索套捕。故事說的是嶺·格薩爾12歲那年,嘉洛部落以全部財寶、美女珠姆和嶺國的王位為賭注,舉行賽馬大會,嶺國的英雄們不管誰獲勝,皆可得國土、眾生、寶物與珠姆。嶺國男兒躍躍欲試。嶺·格薩爾王躍飛身上馬,因了天地神助,不僅跑在最前邊,且拋出套馬繩,一纜神網(wǎng)落下,套住了那匹剛烈的棗紅馬,并緊緊攥在手中。少年未名,英雄不問出處,全場歡聲雷動,嶺·格薩爾將王旗高揚于三界之頂。彼時,嶺國大將率男女老少頂禮膜拜,紛紛將身上、頭頂上的稀世之寶獻給他。彼時,躊躇滿志的格薩爾叔父晁通輸給一位初出茅廬的黃口小兒,雖很不服氣,卻還是獻上珠寶、哈達,說侄子猶如“格薩爾”(藏語,猶言如花蕾綻放),本應居此位。從此,格薩爾率30名大將,捉妖降魔,打了一場又一場勝仗,遂成英雄史詩。
車抵獅龍宮,天空飛揚的冷雨漸次小了,他跨出車門,見銅雕馬背上嶺·格薩爾王御風而行,風馬旗、箭鏃插于身后,風掠天空,云罅中篩下一束陽光,照在格薩爾王身上。他深信天會放晴,天神早已在佐佑嶺國,雖未看清黃河岸邊蓮花綻放,卻仿佛王者馳馬而來,蹄聲如雨如雷,穿透黃河雨霧。轉(zhuǎn)身進入獅龍宮,宮殿是在原舊宮址上重建的,然而,嶺·格薩爾王史詩與天人神授的說唱藝人,皆是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他早已經(jīng)熟悉。在三十九族霍爾部落,類烏齊查杰瑪寺,他看過格薩爾王的頭盔、鎧甲,還有棗紅戰(zhàn)馬背上的金鞍,戰(zhàn)刀,那是他40歲入格薩爾王故鄉(xiāng)時,聽過的神話與傳說。
幸哉,達日朝雨浥輕塵,黃河青山芳草青青,只是白霧如帷幔,籠罩了大河上下,一片片寒山終不見。他從獅龍宮出來后,沿黃河岸邊返程,到離縣城不遠山腳下,盤旋而上。在那東山頂上,建有達日縣觀景臺,向西,可觀黃河之水天上來,涓涓細流終成大河;向東,可一睹達日縣全貌,窺黃河繞挾達日縣城一隅,流向遠方;往南北四顧,則可見空山綠兩岸,油畫般的景色。此時,他掩沒于濃霧中,僅僅憑地理方位遐想。畢竟,這條大河迷迷茫茫,不見那或清或渾的靜水東流去,或者驚濤拍岸的黃河浪花。
等到黃河水碧。那一刻,他佇立于觀景臺上,等待。不時仰首望天,一片白霧迷茫于天際。近觀,山脊筑為高臺,建有一座白塔與煨桑臺,各占一角。他在看臺上躑躅良久,時針已經(jīng)指向上午10點半,仍不見黃河之水露出真容來,濃霧散盡,青山重現(xiàn)。等吧,不見黃河心不死,不看霧散人不歸。彼時,有一輛小車駛了上來,在煨桑臺前戛然停下,走下一對父子,從后備箱中拿出扁柏青枝與一沓沓經(jīng)文紙,于臺前祭祀天地故人,繞著煨桑臺,轉(zhuǎn)經(jīng),呢喃而誦六字真言,時桑煙浮冉,一炷沖向天空。那對父子朝天一拋經(jīng)文,或紅,或白,或灰,或黃,頓時,天空像一群神鳥盤旋于經(jīng)塔之上。剎那間,風須掠白霧,縣城一隅的天際,露出一輪白白的太陽,欲吞噬濃霧,重現(xiàn)黃河清波。
莫道黃河青山老,只待觀河人。將近中午,太陽鉆出霧霾,溫度升了起來。大河上云霧次第散盡,達日縣城邊的黃河掀起了蓋頭,漸漸清晰起來,百川歸流,千曲歸于一河,浩浩湯湯,形成之字般的河流,清澈如綢帶,漂在河谷里。遠處,兩岸寒山蔥郁,八瓣蓮花盛開,一幅吉祥八寶天河畫奔流于眼前。
壯哉,河出莽昆侖,達日幾字之灣,堪稱天下第一曲?;隊繅衾@半世,他終得一見,他將溯河而上,直抵河源卡日曲、約古宗列曲。汩汩涓流,匯成大河滔滔,竟然如此壯觀,令他心生敬畏,心靜,則起詩境,只待黃河清,那大河緣,屬于他,也屬于你。
且看果洛筆記之七《又見花石峽》。
(作者系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長)
編輯:陳姝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