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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其昌:屋頂上畫馬車
作為中國書畫史上承前啟后、影響巨大的一代書畫大師,董其昌集前人之大成,翻開了文人畫創(chuàng)作的新篇章。這位書畫大師身后的是是非非,幾百年來可謂爭執(zhí)不斷。2018年12月7日,“丹青寶筏——董其昌書畫藝術(shù)大展”在上海博物館開幕,一時觀者云集,這也是大陸舉辦規(guī)模最大的董其昌藝術(shù)大展,向世人全面展示了董其昌及其所處時代的藝術(shù)成就。
很難說董其昌的畫是“心畫”,他不大把自我放進(jìn)畫里,也不著意于詩情畫意的傳達(dá)。董其昌為自己的筆墨賦予了一種再現(xiàn)和講述的合理性。再現(xiàn)的是繪畫史上坐標(biāo)人物的典型技法,講述的是畫史脈絡(luò)。這個功能性讓他成功規(guī)避了自己控筆上的若干缺陷——抒情性不夠,以及常常無法達(dá)到自然平淡的線條。董其昌看起來只是在畫“畫”本身,實驗筆墨和結(jié)構(gòu)。他的好處在于,雖然總是專注而用力地畫畫,卻能不顯得過于熟練(王季遷語)。董其昌練得很熟,畫時又要筆筆送到,這樣就容易畫得滿,流于熟,流于硬,甚至帶上戾氣。像沈周和王時敏的有些作品。董其昌一般都能避開這些陷阱,獨留天真的派頭。
反畫史的畫史仿古之作
正在進(jìn)行的“丹青寶筏”董其昌藝術(shù)展上,有一件來自美國納爾遜博物館的冊頁。尺寸較一般的冊頁都大,據(jù)稱是董其昌繪畫冊頁中最大的。起首一頁已叫人移不開眼睛(圖一)。畫面不生疏,是常見的近、中、遠(yuǎn)三景模塊組成的一幅山水。細(xì)看卻頗不尋常。冊頁以 “仿古”為題,題寫仿李成、燕文貴、王蒙等人。這一頁卻沒有具體點明是在致敬哪位大師。整幅畫看上去拍塞滿紙,但可以輕易地分割成幾個部分(圖二所示)。若以宋元大師最標(biāo)志性的技法作為依據(jù),可以簡單化地把這五部分歸屬如下:1王蒙,2—4黃公望,5米芾。只不過,它們在這里多多少少都脫離了慣見的結(jié)構(gòu)功能和形體比例。
▲圖一董其昌《仿古山水冊》之《雨中遣懷》美國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shù)博物館藏
1號土石上的松樹,一望而知是王蒙的造型風(fēng)格。愈右愈高,銜接右邊的2號斜坡。斜坡多做左右護(hù)法,此處卻大得出奇。它從右邊框一直往左延伸到畫面橫向三分之二的地方才接入水面,只見一個壯碩的坡腳穩(wěn)穩(wěn)地占據(jù)畫面的中心位置。3號山脈連亙,是常見的山水龍脈,這里則局隅一角,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4號菱形突起的石頭,讓人聯(lián)想到黃公望用過幾次的方形層臺。董其昌有意地縮小了它的形體,以減少其因怪奇的形狀而產(chǎn)生的存在感。最后由5號米家山收結(jié)。
整個畫面用首尾相接、貫通上下的幾個“s”形串聯(lián)起來。其中包括兩個“s”形水面。上方“s”形水面的下半部分被2號斜坡?lián)踝×?,便用了一條染成淡綠色的狹長石徑來補(bǔ)足,亦曲折如“s”。這樣貫通的水線適于造成一個平遠(yuǎn)的空間。5號山腳的開闊水面亦顯示了董其昌的這個企圖。但山石之間的構(gòu)疊關(guān)系卻并非如此??臻g的連貫性從畫面中心的水腳以上就被拗?jǐn)嗔恕i_放的水域把5號米家山的山腳暴露在觀者眼前。從上至下,一覽無余。但這樣大小的米家山,是無法透過它前面雄邁的2和豎立的3被看見的。觀者到這里,又被迫調(diào)整了一次視角。
我不知道董其昌是怎樣使這樣一幅幾乎注定失敗的畫作免于敗境的。也許是點苔的功勞,也許是色彩的照應(yīng),這幅圖看起來發(fā)彩流潤!這樣的構(gòu)圖,可以借用王季遷先生評價董其昌《王維詩意圖》的一句話來形容——“屋頂上畫馬車”。孩子畫得,大人畫不得。董其昌畫得,別人畫不得。董其昌不動聲色,調(diào)度得宜,背后卻分明是一顆愛玩愛冒險的童心。他搬來了畫史上的許多好東西,興致勃勃地變形、組合。主角變配角,配角升主角。明星全湊一堆兒,不容易演一出好戲。每一樣?xùn)|西都走得超過了適宜的度,但很快又被另一樣的過度給壓制住了。紅色破掉了畫面中心過于壯碩的山腳,濃綠又時時在打破彌漫全章的紅色。
說一說他的紅色
這件冊頁最先被人注意到的是它的顏色(徐小虎《畫語錄》)。其中題杜甫“石壁過云開錦繡,疏松隔水奏笙篁”的一頁,用紅、綠、赭等色改造范寬的密點,真的開出了滿屏錦繡(圖三)。在正統(tǒng)的路子里這樣做不容易,有了這一幅,后面才有王時敏、石濤,才有清人山水里常點綴的一點紅。董其昌實驗色彩表現(xiàn)的時候,拉楊昇和惠崇來做先賢典型,一剛一柔,山水景致俱備。
▲圖三董其昌《仿古山水冊》之《石壁過云》(局部)
紅色不可或缺,經(jīng)霜的丹楓本就是大自然的造物。所有的樹干都染紅了,山體的陽面也鍍上了一層紅色。不是赤烈的紅,若有若無,自覺地受到墨和綠的牽制。但樹干、屋頂、山體、水腳互相提醒著,晃漾起來,等到觀者覺察到的時候,整幅畫面都籠罩在一層粉紅的色調(diào)之下了。畫中紅光浮動,像是夕陽返照的余輝,也可能是某種特殊的地貌。入水的坡腳處理得更紅一些,是礦物質(zhì)浸了水的緣故吧 (圖四)。紅色用得別致,極富探索性。董其昌想是得意極了。但五彩雜色,徒炫俗目。畫論環(huán)境不允許這位代表著文人畫最高理想的領(lǐng)袖人物對外說——瞧瞧這精彩絕倫的紅色!
▲圖四董其昌《仿古山水冊》之《雨中遣懷》(局部)
董其昌還是找到了巧妙的方法來說說他的紅色。他把楊慎的一首《雨中遣懷》題寫在畫面上方:
霽雨帶殘虹,映斜陽一抹紅。樓頭畫角收三弄。東林晚鐘,南天曉鴻。黃昏新月弦初控。望長空,披襟誰共。萬里楚臺風(fēng)。
詞里的景和情,于這幅仿古畫頁而言,太過于抒情、刻意了。董其昌特地撇清,說詩情畫意“不必有合”。他由畫想到這首詞,大約只是為著起首兩句“霽雨帶殘虹,映斜陽一抹紅”。畫面中迷離、復(fù)雜的紅,可不就是新雨初晴的空氣中,斑駁殘虹與夕陽光線折射未定所呈現(xiàn)的光景么?
也許不該分割畫面
為了方便處理,我們把這幅圖分開為五個部分。形體變形所造成的不和諧,以及遠(yuǎn)景米家山與中、近景技法的對比,也是我們分割處理它的原因。但不能排除它的原型也可能本就是一幅完整的畫。董其昌的《棲霞寺詩意圖》立軸(圖五)加大了這種推測的合理性。不難發(fā)現(xiàn),這兩幅圖之間的密切關(guān)系——它們是由幾乎相同的山石模塊構(gòu)成的。但在立軸中,各個部分之間的關(guān)系融洽、合理得多。1號近景的樹木高度大大降低,由松樹變成了黃公望式的雜木。2號斜坡縮回到畫面二分之一的地方。3號山脈各層之間的距離被拉開,垂直分散,改變了那種類似于龍脈的連綿關(guān)系。4號方石的體積大幅度地增大了,成為畫面的主體。5號米家山前面的水面被取消,中下部隱于4號巨巖之后,整體升高,成為一座合理的遠(yuǎn)峰。大家各歸其位,和諧統(tǒng)一。
▲圖五董其昌《棲霞寺詩意圖》上海博物館藏
這樣一來,幾乎可以確定4號巨巖與黃公望《良常山館圖》《九峰雪霽圖》中的方臺之間的繼承關(guān)系了。以方巖及其左右兩邊的山石布置來看,它與《良常山館圖》更接近。方形層臺在山水畫里常見,也是黃公望的一個特征。但一般雜在峰巒之間,少有拉出來做主角的。在《九峰雪霽圖》里則成為畫面中心的主峰?!读汲I金^圖》繪于至正九年(1349),比《九峰雪霽圖》晚了兩個月,原圖今不可見,王翚和張庚有仿作留存。張庚連皴帶染,大平臺渾淪峭拔,質(zhì)感十足。王翚則更多自家面貌,多處點苔(圖六),似乎忘了他曾渾說黃公望“此幅若點苔,便成麻臉矣” (張庚《圖畫精意識》)。方山在形象上不似范寬《溪山行旅圖》的大山那樣有說服力,而更像一個丹爐,或者玉琮。四周營造的云霧加深了這種印象。松江九峰和句容良常山都是道教名山。畫上題詩的張雨、楊維禎、倪瓚等人俱屬新道教。黃公望二十年前加入新道教。道教認(rèn)為天圓地方。良常山一帶的地理特征中,有若干方形。流傳的典故中有一則是關(guān)于玉琮的。玉琮的形制亦寓天圓地方之意。
▲圖六王翚《良常山館圖》天津市藝術(shù)博物館藏
董其昌倡行仿古。變古實其題中要義,否則就是臨摹了。納爾遜冊頁以形體、比例的改變來實現(xiàn)這一點,是孩童積木搭疊式的變古?!稐妓略娨鈭D》則通過筆墨新式來完成變古。這種線條極具辨識度,被視為董其昌抽象的、表現(xiàn)體積感的有效嘗試。董其昌抄了唐人權(quán)德輿的詩句給這件立幅作題款:
一徑縈紆至此窮,山僧盥漱白云中。閑吟定后更何事,石上松枝常有風(fēng)。
與冊頁圖文的“不必有合”不同,董其昌稱贊這首《棲霞寺云居室》為 “詩中畫”。但詩中未見貼切描景的句子,畫中亦未展現(xiàn)詩文里高妙的生命體驗,推測董其昌看中的只有詩里的“縈紆”二字頗為貼合他長而曲的變形主義線條罷了。(作者為華東師范大學(xué)圖書館副研究館員)
編輯:楊嵐
關(guān)鍵詞:董其昌 黃公望 中國書畫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