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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死刑不能如期而至
對那些濫施暴力的同類,人類向來憎恨。憤怒是最持久的火種,即使埋在時間深處,也會被眼前的現(xiàn)實引燃。
就像我們看見四行倉庫的彈孔,讀到集中營的記錄,呼吸會被暴行撕扯,心跳會為死難者的命運奔忙——這種恨意的火光,亦是人性的閃光。然而人生來不同,走過的道路不同,人世間從未有過兩個一模一樣的靈魂,也沒有任何一種高明的手段,能真正一窺人性的幽微。只要人類社會依然存在,就有人能在無辜者的反抗與痛楚面前,繼續(xù)實施暴行,甚至毫無感覺。
2017年6月9日,赴美國訪學(xué)的中國公民章瑩穎在美失聯(lián)。2019年6月12日,涉嫌綁架、殺害這位時年27歲女性的美國男子克倫特·克里斯滕森向法庭認罪。
北半球正進入事發(fā)后的第三個夏天,媒體仍展示著受害人生前的照片,罪行終結(jié)了她的青春,也刪去了她通往垂暮的可能。這邊是同胞的熱淚,那邊是嫌疑人的冷血。烈日在頭頂灼燒神經(jīng),更焦灼的是人們對正義的渴望:當初多盼望章瑩穎活著,如今就多想讓克里斯滕森死去。
截至2019年5月,美國已經(jīng)有21個州廢除死刑,其中包括章瑩穎遇害的伊利諾伊州。然而針對一些特定罪行,美國聯(lián)邦政府可以不管州政府的法律,直接接手往“死”里告。
2018年1月,美國司法部批準聯(lián)邦法院以死刑起訴克里斯滕森,這是伊利諾伊州廢除死刑7年來的頭一遭。
然而,輿論期望的“死路一條”障礙重重——認罪、說出受害人遺體下落可能減刑;判死刑得陪審團全部同意;即使被判死刑,還有上訴的機會,時間成本巨大;死刑最終由聯(lián)邦法院執(zhí)行,那里的監(jiān)獄關(guān)著眾多“死刑犯”,等待被執(zhí)行的隊伍長極了。
上世紀80年代,美國西雅圖曾出現(xiàn)一名連環(huán)殺手,連續(xù)殺害多名女性,拋尸綠河(Green River)。一直到2001年,借助最新的DNA技術(shù),美國警方才將加里·里奇韋捉拿歸案。
“綠河殺手”的案卷堆成圖書館,警員成了警長,受害人家屬的痛苦被時光抻著,一頭在20年前,一頭在無窮遠處。所有人都在等著那個意味著一切的答案。
最初,里奇韋非常沉默。但他后來在法庭上承認,自己殺害了49名婦女。
即使是死刑,在這個數(shù)字面前也顯得平凡渺小。然而里奇韋最終被判處終身監(jiān)禁,不得保釋。許多受害人家屬無法接受這個結(jié)果。
事實上,從1974年開始,美國就認可了“辯訴交易”的合法性。即用免予起訴或減輕刑罰來換取被告的認罪答辯,節(jié)約司法資源——拿“綠河殺手”案來說,這是數(shù)十個家庭的悲劇,但只能停下來,不能再糾纏,還有更多罪行在等待正義的審判。
所以,當我看到克里斯滕森認罪的消息,心里不由得緊張起來。從目前公開的調(diào)查情況來看,他絕對是一個難以對付的“嫌疑人”,會想方設(shè)法地為自己脫罪。突然認罪,會不會意味著,辯訴交易已經(jīng)完成了。更何況,警方并沒有找到受害人的遺體,而在一段克里斯滕森的自白錄音中,他表示自己是酒后施暴,這些都意味著,如果他不認罪,定罪會非常困難。
當然,也可以假設(shè)檢方?jīng)]有接受“條件”,那也要12名陪審團成員一致同意,才能判處死刑——案發(fā)地伊利諾伊州原本已經(jīng)廢除死刑,克里斯滕森還被以死刑起訴,已經(jīng)受到不少廢死人士的抗議。
我寫下這些文字,并不是要為克里斯滕森免除死刑尋找依據(jù),只是我們要明白,兇手被判死刑并不是這起悲劇的唯一結(jié)局,如果懲罰不能如預(yù)期那樣到來,我們還怎么和憤怒共處?
如何看待死刑,并不反映人性優(yōu)劣,只是道德、宗教、政治、法制觀念不同。法國作家、《悲慘世界》的作者雨果就是廢除死刑的支持者:“你們想用死刑教育別人什么?不要殺人。但你們怎么能在殺人的同時教育別人不要殺人呢?”
1976年2月初,8歲的小男孩菲利普在法國特洛瓦被人綁架殺害,兇手帕特里克·亨利點燃了法蘭西的怒火,時任內(nèi)政部長和司法部長相繼在電視采訪中表示,支持判處死刑。一家媒體稱回收7.7萬份問卷,99%“支持死刑”。在當時,法國已經(jīng)極少使用死刑,歐洲大陸的其他西方國家,大多已經(jīng)廢除死刑。
沒有人愿意為兇手辯護,直到兩位資深律師站出來,“他不是惡魔,是個24歲的、有罪的年輕人?!逼渲?,羅貝爾·巴丹德正在積極推動法國廢除死刑的進程。
得知大律師要為窮兇極惡的犯罪分子辯護,人們將無法消解的痛苦與憤怒擲向律師,巴丹德收到的恐嚇信要用大口袋裝,炸彈在他家公寓走廊爆炸?!安灰獮樗q護!”有人在監(jiān)獄門前高喊,“這是可恥的!”小兒子問他:“你喜歡那些殺害小孩的兇手嗎?”
帕特里克·亨利最終被判處無期徒刑?!八W×诵悦?,卻失去了生活?!卑偷さ略谒幕貞涗洝稙槭裁匆獜U除死刑》中寫道。
1982年,在密特朗總統(tǒng)任上,法國廢除了死刑,時任司法部長正是羅貝爾·巴丹德。
韓國影片《素媛》的兇手原型、強奸并致8歲受害人終生殘疾的趙斗淳即將在2020年刑滿出獄。數(shù)十萬韓國民眾到青瓦臺請愿,希望他不被釋放。從2008年案發(fā)至今,人們的憤怒沒有平息。但司法機關(guān)只能依法作出裁決,不能被輿論左右。
假設(shè),12名陪審團成員意見一致,克里斯滕森被美國聯(lián)邦法院判處死刑,他離死也依然遙遠。
首先,他可以向巡回法院乃至聯(lián)邦最高法院提起“直接上訴”。資金充?;颢@得支持(包括反死刑組織的支持)的情況下,被告人可以不斷更換律師。只要新律師認為原律師上訴的理由或證據(jù)有問題,就可以重新上訴。即便漫長的拉鋸戰(zhàn)結(jié)束,上訴被駁回,定罪和量刑都沒有爭議,被告人可以被稱作“死刑犯”了,還要進入“死刑復(fù)核”階段。死刑犯除了可以向原審法院院長遞交請愿申請復(fù)核,還可以向美國最高法院申請“調(diào)卷復(fù)核”,在復(fù)核也被通過的情況下,仍能啟動“人身保護令程序”繼續(xù)進行案件復(fù)核……
往往,這一套走完,十年甚至二十年就過去了。有人說這是司法體系的冗余和有錢人的游戲,我卻也想到了呼格吉勒圖。比起有罪者暫時沒死,更令人心痛的是無辜者永不歸來。
就像我們?yōu)闊o辜的章瑩穎而心痛。
我也是一個母親,單是想象她母親所經(jīng)歷的一切,就已經(jīng)難忍淚水。更何況,我們的感受比起受害人的家人,可能連最淺的表層都無法觸及。事實上,即使兇手“斬立決”,人群拍手稱快,大贊正義不缺席,然后轉(zhuǎn)身離去——那位母親還會停在原地,她最珍貴的東西丟了,留下的空格,什么也無法填補。
我很害怕那個結(jié)果,我怕它無法平息我們的怒火,反而添上遺憾和不平的柴。
燃燒就燃燒吧,那意味著,我們依然渴望正義、厭憎暴力,依然對他人正在承受的痛苦強烈不適。
所以,不必用極致的理性去熄滅那火種,就讓它屬于靈魂。但也不必用任何極端的情緒去處理那結(jié)果,就讓它歸于法律。
編輯:李敏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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