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蔣春林

草木是人類不可缺少的生存源泉之一，數(shù)千年文明創(chuàng)新薪火相傳，沉淀了燦爛不朽的文學寶藏，而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草木被廣泛融入到各種形式的文化創(chuàng)作中，寄托了人類對大自然的感悟，是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中國古典作品和世俗生活中具有非常豐富的文化含義，具有不可替代的實用價值和審美價值。

從孔子說“可以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的《詩經(jīng)》到《紅樓夢》，草木的身影縷縷不絕，豐富的草木文化一脈相承?！都t樓夢》中營造了一座集大成的紙上園林大觀園，草木在大觀園中是必不可少的部分，這樣花柳繁華的溫柔富貴鄉(xiāng)也是一個繽紛的人生舞臺，寶玉和群芳在天真爛漫的青春芳時，以大觀園中萬紫千紅的錦繡花木為斑斕背景，上演了非凡精彩的紅樓一夢。

大觀園也是一座植物園

大觀園不是虛無縹緲的空中樓閣，園中花草均是人間所見之草木，超越了地域和物候的限制，匯集到大觀園中，且設計得非常巧妙而有深意。其中主要院落草木的配置契合各個院落的風格設計，更加契合院落主人的性格特點，草木和主人相得益彰，交相輝映，草木、院落名、主人性格有機地統(tǒng)一起來。

例如，怡紅院有芭蕉、西府海棠、碧桃、薔薇、寶相、玫瑰、月季、金銀花、垂柳、松樹等植物，總的色調(diào)是以紅色為主，襯以明艷的綠色，夾雜金色和銀色，色彩鮮艷明媚。其中心庭院以數(shù)本芭蕉和一棵西府海棠紅綠對植為主題，“綠蠟春猶卷，紅妝夜未眠”，紅綠突顯分明，很好地烘托出主人賈寶玉愛紅愛熱鬧、只愿花常開的性格特征。

“竿竿青欲滴，個個綠生涼?！敝袷菫t湘館的標志。此外，院子里地上陰暗處是苔蘚，后院還有梨樹和芭蕉。芭蕉終年綠色，梨樹春天開的是白花，所以瀟湘館綠影參差，整個色調(diào)是終年綠，春天則雜點白的冷色調(diào)，沒有暖色。這樣的植物配置體現(xiàn)出林黛玉孤潔恬靜、清高脫俗的性格特點。

蘅蕪苑的草木配置特色是種植了各種香草：或有牽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巔，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繞柱，縈砌盤階，或如翠帶飄搖，或如金繩盤屈，或?qū)嵢舻ど?，或花如金桂，味芬氣馥，非花香之可比。軟襯三春草，柔拖一縷香。秋冬季節(jié)，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蒼翠，都結(jié)了實，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愛。香草美人寓意懷才不遇，空余芳華。蘅蕪苑里的異草不管是牽藤的、引蔓的，還是垂山巔，穿石隙，垂檐繞柱，縈砌盤階，它們共同的特點就是必須依附他物而生長。即使寶釵有雄心大志，但是在封建社會中，女子是沒有資格獨立的，她必須如同這些藤本的香草，需要仔細選擇依賴的對象，攀附他們而實現(xiàn)自己的凌云壯志，甚至要依靠他們才能生存。香草的設置非常精準地配合了薛寶釵的形象。

其他如櫳翠庵的草木配置是清幽禪院，除了冬天，其它季節(jié)都綠意盎然，冬天則有十數(shù)枝紅梅傲雪怒放，主人妙玉“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省親別墅的草木主要是端莊的青松玉蘭，很好地襯托出正殿的巍峨和莊嚴。秋爽齋有芭蕉梧桐，芭蕉葉子闊大，梧桐剛健挺拔，正貼合了主人探春“才自清明志自高”的性格特點。探春在詩社中便以此自號“蕉下客”。

從一定意義上來說，大觀園也是一座植物園，園內(nèi)的植物此枯彼榮，遍地芳菲。

一年四季花事繽紛

《紅樓夢》中與草木有關的活動可謂多姿多彩。春天盛景之一便是梨香院的梨花春雨。梨香院以梨花為主打，寶釵吃的冷香丸有四種白色花蕊原料：白牡丹、白荷花、白芙蓉、白梅花，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瓷壇內(nèi)，埋在花根底下。若發(fā)了病時，拿出來吃一丸，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寶釵一家起初住在梨香院，她的冷香丸就埋在院中某梨花花根底下。梨香院諧音“離鄉(xiāng)怨”，尤二姐靈柩曾停放于此；戲劇有梨園之典故，后來小戲子們也在梨香院住過。

薔薇科是個華麗而龐大的家族，是植物家族的名門望族，也是春天的主打植物，大觀園里就有梅花、桃花、玫瑰、薔薇、月季、木香、寶相、荼蘼、海棠、李花、杏花、梨花、姐妹花、枇杷等極具觀賞性的薔薇科植物，除了枇杷是冬日開花外，其余都是春天開花，開花時分可謂佳麗云集、千嬌百媚、爭美斗艷。

在入住大觀園的第一個春天里，寶黛在沁芳閘橋邊的桃花樹下共讀西廂。黛玉在梨香院墻角上聽戲子排練《牡丹亭》，被“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等詞句打動。寶玉生日，湘云醉臥芍藥裀，香菱和芳官等斗草，跟荳官打鬧弄濕石榴裙。群芳開夜宴，抽花簽，寶玉倚著一個各色玫瑰、芍藥花瓣裝的玉色夾紗新枕頭。第二天平兒還席行傳花的令，這次傳的是芍藥。第三個春天里黛玉詠桃花行，詩社改名為桃花社。

大觀園里的第一個夏天，齡官薔薇架下畫薔，史湘云、平兒、香菱等在山石邊掐鳳仙花。瀟湘館夏日窗外有竹影婆娑，屋內(nèi)則陰陰翠潤、幾簟生涼、藥香裊裊。寶釵中午至怡紅院，兩只仙鶴在芭蕉下都睡著了，寶玉午睡，寶釵幫鴛鴦繡寶玉用的白綾紅里的兜肚，上面扎著鴛鴦戲蓮的花樣——紅蓮綠葉、五色鴛鴦。

秋天里，大觀園盛景有桐剪秋風、荻蘆夜雪，夜雪不是真的雪，是指荻花和蘆花開放如堆雪。桂花香里開螃蟹宴，兼詩社開社，黛玉和寶釵飲合歡花泡的燒酒，黛玉用的是一個小小的海棠凍石蕉葉杯。吃完眾人用菊花葉兒、桂花蕊熏的綠豆面子洗手。此次詩社詠12題菊花，構(gòu)思時，寶釵拿桂花蕊擲魚，探春和李紈、惜春立在垂柳陰中看鷗鷺，迎春獨在花陰下拿著花針穿茉莉花。

冬日，正月十五賈妃元春省親，此時園中柳杏諸樹無花無葉，然皆用通草綢綾紙絹依勢作成，粘于枝上。用人造假花模擬天然之花，可謂奢靡之極。大觀園第一個冬天10月下雪，眾人聯(lián)句詠紅梅，寶玉被罰去櫳翠庵跟妙玉討要梅枝插瓶。這一枝紅梅姿態(tài)優(yōu)美，裝在一個美女聳肩瓶中。

花中有人，人花互喻

詩詞曲賦是《紅樓夢》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其中大部分詩歌都涉及到植物，詩詞中有了植物，意境更加悠遠；植物進入詩詞，詩詞內(nèi)涵也更加豐富。集中吟詠的有海棠、菊花、梅花、柳絮，詩社也是以海棠和桃花命名。不同的人物吟詠同一種花時，詩中的花和人的形象都帶有鮮明的個人特點，是詩作者生活經(jīng)歷、思想感情、心理狀態(tài)、習慣愛好、欣賞趣味等的詩意反映，各花入各眼，所以所作的詩也表現(xiàn)出各自獨特的風格、迥異的意境。這些詩歌直接借花木來言志抒情，都帶有明顯的象征色彩，隱喻著人物的命運結(jié)局，花中見人，詠花同樣是詠人。

春天草木萌芽，秋天草木凋零；四季變換運行，草木榮枯更替；花開花落，葉落葉生。那些千嬌百媚的花朵、曼妙神秘的馨香、婀娜柔美的姿態(tài)、千奇百怪的果實，或優(yōu)雅，或美麗，或雄偉，宛如一個個性情外貌各異的智慧和心靈。將人類和草木相類比，各個民族概莫能外，尤其在中國古典文化中，擬人為植物，看植物如人，甚至待植物如待人，拜植物為朋友，尊植物如老師，崇植物為神仙，為植物過節(jié)的現(xiàn)象非常之廣泛。認為植物和人一樣有著生命的共感，植物和人類一樣也有生命之喜樂、生命之憂苦，植物甚至擁有了人格意義上的靈魂。

今天我們所看到的許多植物早在前人們的身邊陪伴，除了以自然功能深入到人類生活，許多植物已經(jīng)形成了特有的文化象征意義，具有深刻的文化意蘊。比如松竹梅是歲寒三友，梅蘭竹菊是四君子等等。這些植物的類人類個性氣質(zhì)已經(jīng)為國人所共識?！都t樓夢》也不例外，對于共性美麗的認同是人花互喻的基礎，以花喻人，以人喻花，花中有人，人花不分。

《幾回清夢到花前：紅樓女子的草木情緣》將《紅樓夢》中的43位女性與草木一一對應。魯迅說過：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jīng)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作為因一部書而產(chǎn)生一門紅學來說，解讀《紅樓夢》的書太多了，從草木和人的映射角度來欣賞《紅樓夢》也算是令人耳目一新。

400多頁的書，外封“朱漆紅”和“古書黃”的傳統(tǒng)纏枝紋樣底色上，繡了版畫中薛寶釵和林黛玉的形象和一支粉色牡丹，卷成一幅畫；內(nèi)封是褐色天鵝絨平繡紅梅和白梅花瓣。內(nèi)文版式設計上采用“書中書”形式，繡像版畫、古書和草木圖譜交錯穿插，翻開宛如看到另一本泛黃的厚重的書，栩栩如生。

本書圖文并茂，涉及到的文本取自乾隆抄本百二十回《紅樓夢》夢稿本，同時參校程甲本、程乙本、庚辰本、列藏本，并影印收錄了《新增批評繡像紅樓夢》文畬堂藏版，附有94幀清光緒年間求不負齋《增評全圖足本金玉緣》繡像。書中還附有50余幅相關手繪草木圖譜，草木圖片來自日本江戶時代著名本草學家?guī)r崎常正（1786-1842）手繪的精美的《本草圖譜》?？傊?，從這本書中既可以欣賞到《紅樓夢》的文本之美，也可以一窺紅樓版本的豐富博大。（蔣春林）